向文剑
童年,我一直住在窑洞。那处庄院与我同岁,四十多年前父亲用地轱辘车驮着箩筐出土挖窑,窑挖成搬好家我就出生了。庄院坐北向南,太阳无私地普照大地,也不折不扣地照耀这偏僻山庄。即使冬天,我也能感受到阳光抚摸窑洞的温暖,鸟雀们成群结队地来院里觅食,“扑棱棱”飞来飞去,为小院增添了不少热闹。
但严酷难捱的是冬夜那毫不留情的寒冷。一个隆冬的下午,生产队年终决算之后,几个队干部来我家“见物准价”地折合“超支款”,遍察诸物除了饭锅较大外,唯余一合较新的木门算最值钱了,于是当即被挖下,这些人毫不犹豫,全是理直气壮和不屑的神气,还哄哄嚷嚷,大概是说我们那个劳力少的家庭长久地拖累了别人早日进入共产主义的步伐。虽然天天见面的队长也衣衫不整,面有饥色,但他强收“超支款”的信念是坚定无比的。于是门被抬走,我家的窑洞就只能无奈地张大嘴巴,让冷风横冲直撞地灌进来。我现在想,如果我落到父亲当时的境地,家徒四壁还被挖走了赖以御寒的门,生活的勇气还能有多少?然而那时候的父亲好像很平静,还是默默地去做他该做的事。
窑洞冬暖夏凉是事实,但仅是相对而言。最起码指有门的窑,敞口的窑好比一张永远合不拢的嘴,“唇亡”必然“齿寒”。那夜,父亲把耱和一根椽子叉在门口,抽一页炕毡堵上,就算作是门。可上面尚有空隙,又塞一捆麦草。深夜,寒风不断地吹打各个缺口裂缝袭进窑来,“呜呜”吼叫。风这东西也是欺软怕硬的,吹无懈可击的厚重的铁门,它是软弱的,吹临时凑合的漏洞百出的毡缝草隙却是坚硬、锐利无比的。父亲身材高大,责无旁贷地睡在门口一边,为儿女遮风。炕上只有毛毡,被子不厚,又很破,好在母亲把炕烧得烫热,脊背下暖如夏天,但鼻子尖冷冰冷冰,脸上有阵阵寒气袭来,除火炕以外,窑洞整个被严寒控制,寒风里的我们彻夜难眠。
以后几天,父亲上山放羊时带上木匠工具,把羊群拦定后,就争分夺秒地抽空做门。终于用家里零大碎小的木头拼成一合装板门,安上。父亲那时开玩笑说,他师傅说他“向木匠,不像木匠”,是戏说自己手艺不高,然而我以为父亲是世上手艺顶高的木匠,因为他是一边放羊一边做木活的,尤其是那样的冷天,那么需要门的时候。
时间总会过去,但寒窑的感受留得很深,经历过了那些难熬的冬夜和饥饿的日子,少不更事的我好像懂得了很多,坚强了很多,默默发誓将来一定要过得好些,住上暖屋,似乎还有些虽不甚清晰却又十分执着的理想,总之再不能这样过。于是书念得极用心,小学放学回家,过沟爬山,饥饿疲乏,小路高高低低曲曲弯弯没个尽头,寒风吹来,面如刀刮。浑身瑟缩发抖,上下牙不停打架,但风雪无阻,从不误课。回家后又马上帮父母做一切能做的家务,俨然是个“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的小儿郎状态。不谙世故却也有不谙世故的好处,少年负气,心劲十足,贫不短志。
我住过最冷的住房,就是我们中学的宿舍。那所山村初中,学生宿舍是一口大旧窑封口安门改造而成的,据说这旧窑极坚固,是“民国”十八年大地震幸存的。二十几人的大通铺,从门口直通窑掌。说是铺,其实并无木板,就是在地面上铺上一层麦草,数九寒天,潮湿冰冷,就寝时得先做蜷缩状,等身子焐热了被子才能伸腿,可真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啊!把我们的“十年寒窗”换成“十年寒床”更合适一点。这似乎也激发过“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类的希望,但比较具体的理想就是向往有火炉的房子。至于暖气,根本没见过,也就想不出来。
在我们的麦草铺下,常有老鼠窝,我们戏称“上下床”。老鼠的确令人厌恶,永远不会进步到“使厌见者不见”的德行,它们于夜阑人静时窸窸窣窣,在我们放吃食的木箱周围乱窜,真是鼠辈欺人。还有野狗野猫时时乘虚而入。有一次,我卧病在床,头昏脑胀,突觉身上很重,探头正要看个究竟,原来一只野狗穿床而行正踩在我身上,正与我打个照面,立刻都被对方惊吓一大跳,狗跳窗而逃,我浑身吓出冷汗。
人是很能适应环境的,生活的艰难并没有使我们辍学,反而激发了更大的发愤意识,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学,开展比学赶帮超。我似乎从此有了血气方刚的气魄,立志奋斗改变生存的环境,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样,饥寒交迫就无所畏惧了。阴冷的深秋雨天,我赤脚(为不泡湿布鞋)到山沟打柴给大灶交(一斤粮交九斤柴),仄石划破了脚心,钻心地痛,我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大灶上吃起了虫的黄米干饭,我们滤过死虫再吃,也并未生病。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有了精神的人生是如此坚韧不拔。(www.xing528.com)
我住过的最小的房子是刚工作时的那间办公室,那真该叫“斗室”或“陋室”,不过九平方米,一桌一椅一床而已,且都破旧。但那是我居住史上首次独掌一室,所以也算一种进步。当时我带两个弟弟念书,房子的一半搭成通铺我们三人住,另一半放一火炉做饭,窗台下是办公桌。集卧室、灶房、办公室三位一体的房子,让我感到局促过,尤其炎夏三伏,中午做个饭房子就是个蒸笼了,而且最容易留下做饭的“风味”,所以空气也无从新鲜。我也曾申请过大点的房子,但最终无果,于是我保留了点自尊,就在斗室安居乐业。
其实“斗室”也独有风景。门前有棵很大的梨树,让我能观赏春冬两季“梨花开”,落英或雪花从树上飘飘洒洒,让我和自然如此亲近;能领悟“一叶知秋”;能惊喜于“霜叶红于二月花”;能“夜阑卧听风吹雨”,体味“梧桐更兼细雨”的情调。“梨树魁梧房门前,我坐窗下意适然”,这时我参加了高等自学考试,把中专学的东西作了梳理,才大致有了文学的、语言的,现代的、古代的,外国的、中国的等类的概念,我也算有了自己的专业。每读书至深夜,梨树上传来“沙沙”的风声,似在提醒:有它陪伴,不寂寞,让我再坚持一阵。我刚工作,精力充沛,热情饱满地工作,也如饥似渴地读书。在这“斗室”里,我总算粗粗地浏览了众星灿烂的中国文化长河,也小识古希腊、文艺复兴等各时期的外国大师们。我好像从门缝里窥见文学殿堂里的富丽璀璨,但自己是个门外汉,多么希望登堂入室。实际我当然是浅尝辄止,最多不过是点基本常识,但却使我获得了再上学深造的机会。我感谢“斗室”,虽不能体会刘禹锡的境界,但也深感此室“何陋之有”!现在我很怀念那些踏实的日子。
现在住的这三室一厅的居室,是崭新的房子。雪白的墙壁,光洁的奶油色墙裙,闪亮的浅棕色门、壁柜,平滑的瓷砖地板一尘不染,柔美华丽的窗帘下垂到地板。白天暖暖的阳光从南窗柔和地照来,房间宽敞明亮;晚上华灯一亮,金碧辉煌。客厅、大小卧室、书房、灶房、卫生间,分工明确,各司专职。自来水、暖气、空调、抽油烟机,应有尽有。无冻馁之患,无酷热之忧,无局促之憾。我曾在童年的敞口窑、少年的“寒床”和青年的“斗室”所向往的最好的住房莫过于此吧。
冬夜,我坐在书房的窗下,背有书橱,右有席梦思床,窗台下暖气片散出重重热浪,灯火柔和漂白了四壁,醺醺融融。没人打扰我,更没人占用我的写字台。然而我看不上几页书就昏昏欲睡,写不上几行文字就心浮气躁,没有忧虑压力的生活原来犹如电压不足的灯,不再有耀眼的光芒。我全身被一种惰性和软弱的感觉充斥着,再没有少年励志和青春血气方刚的精神动力。我感到生活的目的似乎就止于一套住房,至此迷失了,没目的了。我好像理解了那些住在豪华别墅里的贵夫贵妇们吵架、离异甚至家破人亡酿成悲剧的缘由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两千多年前的圣人就一语道破了。
自从搬进新居,在这脚不沾土的高楼上,我觉得自己一向豪爽的性格变得琐屑,客人走进房子我会无意识看他鞋上是否有土,烟灰是否弹在了烟灰缸,有时让来者很别扭。孩子铺天盖地地摆玩具,往往遭我呵斥,有时竟动以老拳。厚重的防盗门,防着盗,也防着邻里。妻子一向爱读书报,现在是全力投入擦亮每一块地板、墙砖,每一片家具。今天这家装修,明天那家添置新家具,不知道真有必要,还是不甘落后,我也计划添置和装修了。
人从露天搬到“家”里,这是文明进步。而人生的目的是不是不停地弄个漂亮的窝来呢?从前我一直是房子的主人,房子是为我服务的;现在我变成了房子的奴仆,忠实地服务于房子,总想把房子弄得漂漂亮亮,雍容华贵。而以前那个奋发图强一身书香的自己却渐渐形为物役,庸庸碌碌,没了一点点浪漫情调,被实实在在地框在这砖混格子里。
《说文》解,“家,居也,从宀,豭(jia,家)省声”。我也觉得,“家”就是圈在房子里的猪。我们给猪做房子(栏、圈)是约束猪,不让它满世界乱拱,快点养肥。对人而言,房子越差,就越是不甘,于是努力奋斗、创造。终于房子好了,就心安理得,养在家里,享受口体之奉,甜美地吃,昏昏地睡。这,是进步还是退化呢?
(此文发表于《中华散文》2001年第10期,“环江夜听”于2018年9月2日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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