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人的事,有时不能专记本人,须兼记他人来做旁衬。因为一人的动作必定加在他人身上,所以不必专写本人,而写因本人动作所发生的事,或别人对于他有什么动作,可以烘托出本人人格。
例一:《史记·魏公子传》。专写侯生、朱亥……这一班下流社会的人,似乎专替他们作传,写信陵君的地方反很少。这是什么缘故?因为信陵君的地位是国王胞弟,写他竟能对于这班下贱人如此恭敬有礼貌,这一班人又怎样地帮助他,从此处便可将信陵君的整个人格看出。
例二:《史记·淮阴侯传》。这一篇也是超等文章。可拿他和《汉书·淮阴侯传》比较。《汉书》这篇《淮阴侯传》便坏极了,若要我替他看卷子,必定不许他及格;不特不及格,还要打手板子,《汉书》多抄《史记》,这一篇传独将《史记》中蒯通游说一事删去(在《史记》中占全篇三分之一以上),使全篇黯然无色(《汉书》特为蒯通立传,蒯通这种人怎配立传,这已经弄错;班固又因为蒯通没有别的事,只有说韩信造反一件事,便硬把韩信传中蒯通的事拿开,真是胡闹)。我们读《淮阴侯传》最令人敬重而且怜悯他的,是因为他不忍背汉高祖,而高祖反要杀他,这一点最为紧要。蒯通劝他反,他不肯反,便可见出他的心情。《汉书》删去,便是不知利用他心表现人格。
例三:《霍光传》。《汉书·霍光传》是一篇精心结撰之文。霍光一生的大事是废昌邑王立汉宣帝,而助成他这事的便是田延年。所以《汉书》把田延年的重要的事都写在《霍光传》上,使人由田延年的动作,看出霍光的人格,和《史记》拿蒯通衬出淮阴侯是一样的方法(田延年本传上没有写他一生重要的事,是因为作者立意要将《霍光传》做得十二分好,便不顾《田延年传》的好歹,究竟这种办法应该不应该,另是一个问题,然而《霍光传》是的确做得好)。
例四:《三国志·诸葛亮传》。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也是一篇用心做的文字。这篇最后一大段,记李平的父亲被杀于诸葛亮,而李平还是很爱戴孔明的,由此可以见孔明大公无我,一片至诚,所谓“以生道杀人,虽死不怨杀者”。这种办法,比自己下批评好得多。
做一篇传如果能三方面都顾得到,一定是一篇好文字。
还有一件要讨论的事:做传记文纯粹记事好呢?还是夹叙夹议好呢?我以为文章正格是不下议论,不得已时也可夹叙夹议。太史公便兼用这两体。如《伯夷列传》《管晏列传》《屈原列传》皆是如此,这是例外。好文章是不下批评,但忠实地写出,令读者自见(说出方减少阅者趣味),最妙是寓批评于叙事之中。如:
《三国志·荀彧传》。荀彧辅佐曹操,操的功绩十有七八是他做出来的,到后来曹操要加九锡,他不赞成,饮药而死。《三国志》写得最妙,只在本传最后二句(荀彧既死之后),大书特书道:“明年太祖遂为魏公矣。”并没有说荀彧乃心汉室,也不说曹操想篡位,荀彧反对他,只反衬一句说,荀彧既死,明年太祖遂为魏公,便见得荀彧一日不死,曹操一日不敢篡位。这是何等灵妙。(www.xing528.com)
《史记·魏其武安传》。这篇也是《史记》中超等文字,写窦婴、田蚡、灌夫三人都活现纸上。写田蚡的骄横(田蚡以外戚做当朝宰相),足令读者心中抱不平,若在不会作文的人,写到田蚡骄横的事,少不得要臭骂他一顿。《史记》只在末了记田蚡死后发见[4]他一件不妥的事。帝曰:“武安侯而在者族矣。”(武安侯是田蚡封爵)上面并未说武安侯如何的坏法,而罪可至灭族,只借汉武帝口中的话轻轻的一点,便令读者全身松快。这才是传记中的议论和批评的良法。照《屈原传》之类,便是二等以下的文字了。
【注释】
[1]帐:今写作“账”。此类后同。
[2]计画:今写作“计划”。此类后同。
[3]呕气:今作“怄气”。
[4]发见:今写作“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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