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个性是记人之文的主脑。做一传决不可作一篇无论何人都可适用的文字。如现在的寿序,最好是做老太太墓志,年青时如何襄助丈夫,年老时如何抚养儿子,差不多一顶帽子可以放在无数的人头上,这一定是不堪的文字。英国大经济学家格林威尔面上有一大痣,一日请某画师替他画像,画师为美观起见,便没有画他脸上的痣,他大发怒道,画我要像我,这是我吗?画像要画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一篇传的好坏,便看能否将本人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找出来。法国写实派的文豪莫泊桑初作文的时候,他的先生出一个题给他做;这题实在难做:叫他到街上看十个车夫的一天的动作,回来替这十位车夫作十篇起居注,每篇百字左右,要各各不同。莫泊桑经过这次试验后,常常告诉别人,他所以会作文,全靠他的先生这番训练。学文的必须用这个方法。列位!作十个不同样的人底传,是很容易的?做一篇孔子传,一篇华盛顿传,一篇达尔文传,他们本是特别人物,各人环境和事业又各各不同,我们作来之后,很容易的能令我们自豪,以为这种伟人,也被我们弄得惟妙惟肖了(因为无可比较)。至于平平无奇的十个人,并且是十个车夫,同在城市,背景和事业都相同,要一个个的分清,那这分析的功夫要怎样,细心考察要怎样,不怪莫泊桑称这题目是好题目啊。
中国最好记事文,历史不易举例。小说如《水浒》《红楼梦》,他们价值在什么地方?《水浒》要写一百零八位好汉。一百零八个样儿,已经是很难;而且都是强盗,同在一处做强盗,更是难上加难了。《水浒》这个计画[2]不免失败,因为他们不能写出一百零八样,有些相同,有些太不近情理,这是由于著者计画太大的缘故。如他的计画缩小一半,或三分之二,只写三十余人,的确有三十个人不同。你看他写武松、鲁智深、李逵……总有十几二十个强盗各有各的性,曲曲传出,所以我说《水浒》的计画如果缩小一半,他的价值便不止增加一倍了。《红楼梦》不讲别的,单看他写几十个丫头,同在一个大观园内,的确写得一个个不同。平儿、袭人、紫鹃……一看而知,各人个性活现纸上。
小说体和列传体不同:小说个性靠作者想象力,列传靠作者的观察力。长于想象的不一定长于观察,所以做列传的好手,不一定能作小说;做小说的好手,不一定能做列传。这两样那样最难?我不敢讲,看各人性之所近。施耐庵不见得能做历史,要太史公想出几十个不同样的丫头,恐怕也是很难。不过列传没有小说自由,小说可凭空造(只要想到世界上可以有种人便可),历史要从实事上观察出来。
描写个性的唯一原则,是“凡足以表个性之言动,虽小必叙,凡不足以表个性之言动,虽大必弃”。做一个人的列传,将他的一生事业,胡乱写出,是不行的(大事固然可以表见本人,小事也可以看出本人人格)。有几个例:(www.xing528.com)
例一:《史记·廉颇蔺相如传》。这两人是赵国的一文一武,《史记》写这两人刚刚相反。写蔺相如专写他一生两件大事(完璧归赵、渑池之会),因为写这两件便可将相如敏捷、强毅、忠诚完全表出。相如整个人格活现纸上。记廉颇便换一个方法,专写他的小事。我们想一想,廉颇是一个武人,当然打战是他的大事,况且他打的胜仗很多,两次胜齐,二次胜魏,三次胜燕,由本传可以见出,做廉颇的传,当然是要极力地写他的战功了。那知道《史记》写他八次胜仗,不到二十字,反啰啰唆唆的写他如何与蔺相如吃醋呕气[3],如何负荆请罪,后来在异国又如何对赵使者表示没有老,想赵王用他。一气写上几百字。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若写他的战功,那时战法总是一样,要写他的智勇,那吴起、王翦也是一样的忠勇,从此处都不能表出他的整个人格,写他几件小事便可看出他老人家是一位极忠诚的军人。气量很小,然而很知大体,待人很厚。
例二:《李将军传》。《史记》中好文章很多,上例中的《廉蔺传》和这篇都是超等文章。不过这一篇能否考超等,还有疑问。就文论文,是一定考上等。但是史公和李陵相好,不知道他对于这位老伯伯有没有偏阿,所以还不能定这篇能否考一等。这篇文举李广许多琐碎事情,射石、挟匈奴、杀关吏……诸事,令读者可以看出他是个勇将,气量狭,不大听人号令,结果自己倒霉,这篇的确是传文的好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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