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我读王静安先生的《宋元戏曲史》时,便想继续他的工作,做成一部《明清戏曲史》。但明清两代的戏剧材料太多了,不容易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加以我的学问的嗜好早已改变了方向,更不能分心搜集戏剧的材料。因此,我这个希望至今还只是一个空想。
这次《剧刊》要我作文,使我重温起旧时的存想,预备写出“乾隆以后的北京戏剧”一文,取材于《燕兰小谱》《品花宝鉴》《京尘杂录》《越缦堂日记》诸书。我所以特提“乾隆以后”的缘故,因为乾隆以后是中国戏剧界的一个大改变的时期。乾隆以前固然民众方面也自编戏剧,通行于乡村间,但到底是“不入流品”的,在都会中是没有地位的——都会中的戏剧完全给文人学士包办了。自从乾隆以后,各地的民众的戏剧像春笋一般的怒发,在都会中一个一个的露脸,把文人学士占据的地盘推倒了。这在表面上看固然是“大雅衰微”,但骨子里却是“接近自然”。我们在昆戏里,可以看出他们的身段和歌唱多么受规则的束缚和限制,但到了皮黄戏和梆子戏里就自由得多了。形式既自由,作者的个性便有充分表现的机会,也就有充分吸收观众同情的机会了。
我立了这个题目去搜集材料,弄了一天就觉得不容易,因为范围太广了,不是将要出京的我在整理行装的一二旬中所能作成的。现在就从《京尘杂录》中抄出一些,改题为《九十年前的北京戏剧》。
《京尘杂录》的作者名杨懋建,号掌生,广东嘉应州人。他中了举人,到京会试,就沉溺于“相公堂子”之中。录凡四卷,每卷自为一种。第一种是《长安看花记》,是道光丙申年(1836)做的,写的是范小桐、俞小霞一班人。第二种是《辛壬癸甲录》,写的是道光辛卯至甲午年(1831—1834)中事,其中有林韵香、杨薰卿等人。第三种是《丁年玉筍志》,写的是道光丁酉年(1837)新出道的伶人,如殷秀芸、陆翠香等。第四种是《梦华琐簿》,是关于当时戏剧界的杂记。那时的伶人只要一出师就自立门户,招收徒弟。所以杨掌生说:“吾居京师裁七八年,已及见其三世矣!”这三世,《辛壬癸甲录》中人是第一世,《长安看花记》中人是第二世,《丁年玉筍志》中人是第三世。这些人物,现在已完全听不见人家谈起了。
现在就从这部书中摘出些戏剧史的材料。
那时的剧场有“戏庄”和“戏园”的分别。戏庄唤做“某堂”或“某会馆”,是绅士们上寿请客的地方,演戏的一定是徽班(这时正是徽班全盛时代)。戏园唤做“某园”“某楼”“某轩”,是平民看戏的地方。大的戏园也必以徽班为主;小的则或为徽班,或为西班,或为小班,不一定。(颉刚案:“福寿堂”和“燕喜堂”两处,民国初年曾开演过,想是那时“戏庄”之遗。)
北京的戏剧本来是苏州伶人占据势力的。自从乾隆五十五年(1790),清高宗八旬万寿,徽班入都祝釐,始在北京立脚。到这时,梨园子弟多为安徽人了。徽班最大的有四个,是“春台”“三庆”“四喜”“和春”,唤做“四大徽班”,苏州人附属在里面。此外还有一个“嵩祝班”,它的地位和四大徽班相等。“堂会戏”(戏庄和住宅内演的戏)一定要在这五个班子中挑选,他们在戏园中演剧时,散座的价钱是一百九十二文。这几个班子演剧的园子是隔四天或三天换一处,轮流演奏,每月周而复始。“相公”都出在这几个班子里。小班和西班虽也有出来酬应的,但只以应召入酒家为限。
这些班子各有总寓,唤做“大下处”。春台班的总寓在百顺胡同,三庆班在韩家潭,四喜班在陕西巷,和春班在李铁拐斜街,嵩祝班在石头胡同。伶人住在总寓里边的唤做“公中人”,自立门户的唤做“堂名中人”。
四大徽班各有拿手的技艺。四喜班拿手的是“曲子”,他们善于唱。三庆班是“轴子”,他们常有新排的时事剧做大轴,连天接演,招来民众们的喝彩。和春班是“把子”,他们有很好的武艺。春台班是“孩子”,就是许多美貌的相公。
他们每天演的戏剧,可以分做三个“轴子”。唱“早轴子”时贵客都没有到。“中轴子”是三出散套,都是好戏子唱的。三出中末一出又名“压轴子”,用全班中最佳的一人做。后面就是“大轴子”,是全本戏,分天接演,一戏需十余天方毕。每天“压轴子”演完时,贵客们就起身去了。相公们也回家去,梳掠薰衣,等待贵客的叫条子。所以大轴子刚开演,登时车骑蹴蹋,人语腾沸,许多漂亮人都走了,单留下市井间的贩夫走卒看全本戏了。
嘉庆初年(1800年顷),开戏很迟,散戏甚早。大轴子散后,又有清音小队,名为“档子班”,专做卖笑的勾当,害得听众们颠倒欲狂。到这时,档子班只到住宅里清唱,不再进戏园演奏了。别班的大轴子常演到日暮,只有四喜班还保存前辈的风格。内城没有戏园,单有茶社,名为“杂耍馆”,唱清音小曲,打八角鼓、十不闲等。“马头调”极风行,子弟们几乎没有一个不唱的。这种调的乐器以三弦为主,琵琶为辅。
道光初年(1823年顷),北京有一个“集芳班”,仿乾隆间苏州的“集秀班”的例,不是昆曲的好手不得加入。班中大都是四喜班的角色,一时京中人争先听睹。但是曲高和寡,不到半年就散去了。到这时,集芳班遗下的耆老们还守着旧时的法度,不屑改作新声来悦人,所以四喜班依然以“曲子”享盛名;二簧梆子等乐调是搀不进他们的班子的。唯其如此,所以他们在戏园演剧时,楼上下列坐的听客寥落如晨星。但也唯其如此,所以他们在戏庄演剧时,能使雅人逸客们侧耳会心,点头微笑。比了春台、三庆诸班登场时,四座笑语喧闹的,他们的情境是迥然不同了。四喜班中人自己说:“我们上台时,座上没有佣奴和大腹贾;偶有来的,一壶茶没喝完,听得笙笛、三弦、柏板的声音,就逡巡退去了。我们固然不敢高拟‘阳春白雪’,但要自己贬做‘下里巴人’却也不可得呢!”这固然是他们的傲语,但他们的潦倒衰颓的样子也就可想而知。他们自傲的是“曲子”,但人家欢迎的原是“轴子”和“孩子”咧!
乾隆间,四川伶人魏长生(又称魏三)来京,隶双庆班,他的徒弟陈渼碧在宜春班,都唱秦声(梆子)。魏长生的演剧是极有刺激性的,旦角踹高跷和梳水头二件事都由他做起;唱“大闹销金帐”时,裸体登场。(以前的旦角俱戴网子,故名“包头”,自魏三后网子之制即废。)一时观者叹为得未曾有,推为教主,秦腔于是始盛。但吴太初著的《燕兰小谱》里就斥他为“名教罪人”了。
秦腔既盛行,于是四大徽班中的和春班也受了它的影响,在昆曲高腔外更演秦腔戏。专以昆曲擅名的四喜班更零落了,道光以来他们一班中人常有转入春台、三庆两班的。自从嵩祝班的林韵香出台,用他的美貌和佳喉和自然的动作吸收万目万口的欣赏赞叹,嵩祝班一时声誉顿起,座上客常满,有隔天预定而不得入座的,连三庆和春台也清淡了。
现在我们谈谈那时的“相公”罢。
那时的相公,会吟诗,会作书绘画,欢喜和名士往还,活像明代的妓女。所以我们看《长安看花记》等篇,竟分不出它们和《板桥杂记》《秦淮八艳图样》等有什么两样。试看杨氏在《丁年玉筍志》中写鸿喜的一段:
鸿喜宛转如意,姿首清洒而意趣秾郁,如茉莉花。每当夏夜,湘帘不卷,碧纱四垂,柳梢晴碧,捧出圆月。美人浴罢,携小蒲葵扇子,著西洋夏布衫,花影满身,纳凉已足,就曲栏花下设麋鹿竹小榻,八尺红藤簟,开奁对镜,重理晚妆,以豆青瓷合装茉莉蕊,攒结大蝴蝶二支,次第安戴鬓旁,补插鱼子兰一丛,乌云堆雪,微掺金粟。顷之,媚香四溢,真乃竟体兰芳矣。
在这段文字上,我们可以看出他所写的乃是一个男子吗?再看《长安看花记》中写鸿翠的一段:
鸿翠,俞姓,字小霞;初名绮文,更名雯;画兰款署“吴下阿蒙俞雯”是也。……其行动举止,都无俗韵。标格如水仙一朵,在清泉白石间。余尝以初度夏偕友人访之,芍药已过,樱桃初熟,文窗四拓,帘波如水,柳丝竹影中微飏茶烟一缕。径造其室,则小霞方独醉一壶,手黄庑堂《香屑集》曼声讽咏,令人想见谢镇西夜泊牛渚闻袁临汝郎隔舫咏史情事。见客初不甚酬对,而谈言微中,使人之意也消。洵佳士也!
小霞能画兰蕙,水墨淋漓,落纸辄数十幅。其人胸次洒落,品格翛然,故笔墨超脱,非诸郎所可及。丁酉夏秋间,长日无事,界绢素作乌丝兰格子,为余写诗,日以七百字为率。或白日无暇,夜分归来,亦必补足之。……与许兵部金桥交最厚,……丙申中秋,闻金桥为债家所逼,日向夕,驱车载数百千钱,为偿之。……小霞尝自题画兰曰:“可怜一样庭阶种,流落人间当草看!”盖自庚寅入都,为弟子者凡十年;其师初令裹头为女子装,般摇会诸剧,不愿,乃改为小生;其遇可悲,其志可嘉也。丁酉秋八月,移居羊毛胡同,余为作汉碑额篆榜所居曰“梦侠情禅室”。
这一则写的小霞又何等的风雅绝俗?但是相公的生活是不好过的,他们正与《陶庵梦忆》中所写的“瘦马”的生活一样。他们大概在十三四时卖身习艺,十五六岁便出台演剧,兼应酬宾客。如果走红运,得到许多人的欢迎,他的师傅就要居为奇货,不许赎身,或勒索高价。试看以下二则:(www.xing528.com)
韵香……期满,将脱籍去。其师黠人也,密遣人自吴召其父来,閟之别室,父子不相见,啗以八百金,再留三年。既成券,韵香始知之,慨然曰:“钱树子固在,顾不能少忍须臾耶!”迺广张华筵,集诸贵游子弟,筹出笼计。得三千金,尽举畀其师,乃得脱籍去。(《辛壬癸甲录》,页六)
杨法龄……早脱乐籍。买屋石头胡同,杜门却扫,不蓄弟子,曰:“吾备尝种种苦趣,受无量恐怖烦恼,幸得解脱,登清凉界。彼呱呱小儿女何辜,奈何复忍遽令著炉火上耶?”(同上书,页十一)
那时的相公堂子大都在今八大胡同一带。今就《京尘杂录》里单摘出韩家潭一条胡同中的堂名,以见一斑:
传经堂(林韵香、俞鸿翠等)
敬义堂(陈凤翎、潘玉香、小兰、董秀蓉、小玉林、爱龄等)
三和堂(钱双寿等)
深山堂(陈玉琴、宋金宝等)
春和堂(邱三林、德林、法林等)
春元堂(黄联桂等)
宝善堂(大清香、玉莲、张双庆、文兰、清香等)
春晖堂(胡秀兰、小秀兰等)
云仍书屋(徐桂林等)
天馥堂(汤鸿玉等)
梨园中人推陕西巷的光裕堂为“世家”,韩家潭的敬义堂为“大家”,故敬义堂的人才特多。
这一篇文字写得很潦草。将来有空闲的时候,当把《京尘杂录》细看一遍,重做一篇完备的论文。
在这些记载里,我们对于北京的戏剧史可以得到一个约略的观念,便是:清代初叶是苏州人演昆戏的全盛时代;乾隆间,安徽和四川两派的戏剧的势力侵入了北京,安徽派夺取苏州人的正统地位而有之,四川派以艳冶博得民众的欢迎。后来安徽派引进了湖北派,四川派引进了山陕派,就成了近数十年的二簧和梆子对峙的局面。
十五,七,十九。
【注释】
[1]原载《晨报副刊·剧刊》第六号,1926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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