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的韩国恋人在烹饪学校受过训练。因此在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建议星期六下午去他的公寓里上一堂烹饪课。琼一到达那里，就看到厨房一尘不染，里面精心摆放着案板，烹调用具，装着各种调料的小碗，简直令她眼花缭乱。“我忘了买蘑菇了！”刚一开始做菜时他这样说道，“我得去下面的商店跑一趟——先不要动。”
这时琼开始意识到，她对于这位韩国男人了解得很少（他的柜台上放着一把又大又锋利的切肉刀）。她觉得这是进一步了解他的好机会。她本着刨根问底的劲头，决定迅速查看一下他的公寓。她先从他的卧室看起。一号壁橱里摆了一些西服，全都是那么笔挺漂亮。领带都挂在一个木架上，井然有序，从冷色到暖色领带一字排开。鞋也摆放得很整齐，上面打了蜡，光彩照人。怎么会是这样？他有脚臭吗？她把鼻子贴近了一个米色皮拖鞋上闻了闻。居然有一股檀香味！也许网球鞋更能说明问题？她从壁橱后面取出了一只网球鞋——显然，这里根本就找不到脚气的痕迹。
虽然琼大肆窥视一个男人的壁橱也许有些过分，但是不要忘了，中国的约会文化才刚刚起步。在美国，20世纪初汽车的发明极大地促进了约会文化的发展。约会不同于传统的求婚，在传统的求婚过程中，男方要亲自去女方家拜访同她见面，而且她的父母经常陪伴左右。在中国，直到20世纪50年代自行车开始普及时，才发生了类似的变化。年轻恋人骑上自行车，可以逃避长辈的目光和影响。当年在美国以非常发达的苏打水店，电影院和歌舞厅为特征的约会文化彻底改变了青年男女的交往方式。不过在中国还没有出现这种约会文化。结果，单身男女不太明白社交规则，不知道如何同自己的恋爱对象相处。
因此，琼也不知道以其他何种方式才能深入了解那位让她有些神魂颠倒的韩国男人。于是，她便拉开了写字台最上面的那个抽屉。一张身份证，照片照得不错。他只有28岁吗？她绝不会猜到是这个年龄。看上去好像是医疗报告的一叠纸放在了一个透明文件夹里。她用了片刻时间看了看里面的朝鲜文后意识到，这是一份头皮检验报告。他的头发里所有矿物质含量均属正常。
在浴室里，琼发现了许多BB霜、爽肤水、润肤膏、精华露和防晒霜，这些全都整齐地摆放在柜台式桌面上。她担心那位挑剔的韩国男友很快就回来，所以她决定回到厨房里。等一下，床上放着的是什么？是一部手机！看一看也不会伤着谁，只是确定一下他在首尔那边没有妻子和孩子。手机上没有设密码保护，可是里面的所有内容都用韩文写着。照片呢？飞快浏览后，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回到厨房后，琼打开了冰箱，要装出一副他不在时她一直在忙碌的样子。又发现了更多的护肤霜和精华露！这些用的都是小型容器包装，甚至有一些还装在了眼药水滴管里。琼开始觉得这位韩国男人太过于讲究美化自己了。他最后提着一袋香气扑鼻的蘑菇回到了公寓里。
“我非常入迷地看着他做菜做饭。”琼说道，“我忘记了他那一堆鞋和每天早上他必用的美容护肤品发出的可怕气味。”
琼被他给迷住了。她说那天度过了一个“迷人的下午”。现在她正在焦急等待着，用手机询问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他。
中了爱神之箭
经过好几个月的高强度工作后，克里斯蒂也很想再次交友约会。她最近又有了一位新的名人客户，一直不停地往来于北京和南京之间。她的这位新客户是一位中国女演员，正在南京拍摄一部电影。克里斯蒂的一些同事主动提出把她介绍一些单身男子，但是她每次约会后都不想再去了。她见过的那些男人按理来说还不错，只是大多数约会都像是商务谈判一样，一点也不浪漫。“你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有位约会的男子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大约三分钟后这样问她。在吃饭的过程中，他向克里斯蒂亮出了自己的结婚时间表。他计划最晚在6个月内结婚。他还絮絮叨叨，令人心烦地说起他如何有能力在北京三环内购买了一套住房，而且一再强调他选的地址是北京最好的房地产地段。吃完饭后，他提议让克里斯蒂陪着他回新家看看。克里斯蒂被他的建议吓了一跳，记得当时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要给你看一看我父母帮助我准备好的幼儿卧室。”他说道，“我们甚至还从澳大利亚订购了一批婴儿奶粉（2009年一批有毒的婴儿奶粉造成6名婴儿丧生，33万婴儿患上重病。从那以后进口奶粉就成了信得过的金牌奶粉）。”“我父母正等着抱孙子呐。一定要让他们的孙子什么都得用最好的。”
等他说完上面那些话时，克里斯蒂的脸已经变得像奶粉一样白了。她记得自己表示抱歉地从桌旁站起身来，感谢约会她的那位男士请她吃饭，然后就快步离开了餐厅。那天晚上的事情，使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位同事对她讲过的一段应该引以为戒的亲身经历。那位同事曾经迫于压力嫁给了一位她并不十分了解的男人。结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她刚一生孩子，婆家人就占用了那间闲着的卧室。她的婆婆让她坐月子（这是一个古老的中国传统）。坐月子这一习俗在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仍然广泛流行。其背后的理由是女人生完孩子后身体非常虚弱，需要特别关照，好好休息，加强营养。坐月子的规矩历来由婆婆负责执行。最严格的规矩要求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30天内不得洗澡、洗头、刷牙或出门。她们必须待在床上，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无论什么季节都要穿袜子，戴帽子，一天吃6顿传统饭食。这些饭食主要包括鸡蛋、汤、猪蹄、鸡肉和鲤鱼。饭食必须是温热的（不能吃冰淇淋），熟的（连生水果也不能吃），里面不能放盐。
如今略微更新的坐月子规矩也变得司空见惯了。比如，有的妇女“不守规矩”，在生完孩子一周后（而不是30天后）洗澡，或者用特制的棉牙刷刷牙。但是克里斯蒂以前的那位同事解释说，她的婆婆非常严厉地执行最传统的坐月子规矩。另外，她的婆婆全面负责看护新生儿（是个男孩），让他睡在硬枕头上，这样可以把后脑勺睡成平的。一些中国老年人认为这样更好看。虽然孩子妈妈三番五次据理力争，要让孩子自然发育成长，但是白费口舌。没过多久，孩子的后脑勺就睡成了奶酪刨丝器的形状。
克里斯蒂心想，在找对象时最好把外国人也包括进来。随后她注册了美国在线约会社交网OKCupid（如意爱神）。在中国，这家网站的用户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包括不少生活在北京、上海那样大城市中的海外侨民。克里斯蒂非常诚实地填写了个人资料，甚至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年龄。我认为她这样做非常好。她上传了一张在一次公关活动中拍摄的个人倩照，还上传了一张在海滩拍摄的个人倩照——她的身体大部分都浸在海水里。
在浏览了那家网站几分钟之内，她发现了几位自己也许有兴趣约会的男士。另外她还偶然看到了一位熟人的丈夫，他似乎想利用这个网站交一交桃花运。
“我只想找一个善良，诚实，有点品位的人。”她说道，“我觉得我遇到的大多数中国男人都没怎么见过世面。他们只是盯着现成的打钩题，并没有认识到恋爱关系比那要丰富得多。”
正当克里斯蒂继续尝试在线交友约会时，张梅则在经历着一场出乎意料的线下恋爱。
我也有几周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我在她工作的那所学校里的中文课程刚一结束，就把她聘为我的私人教师了。只要日程安排允许，我们就见面，但是在初春时节约课一直不容易。直到我们终于见面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我的那位通情达理、坚持不懈的中文教师被爱神丘比特的箭射中了。
当然，她必须以此为内容给我上一课。
她说：“恋爱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有好感’，第二个阶段是‘喜欢’，第三个阶段是‘爱’。”
“你现在到了哪个阶段？”我问她。她俏皮地绷着脸看我，就像我念错了语调，或者写汉字忘记了笔划时她表现出的那样。接着她拿过我的笔，在我的笔记本上，在“喜欢”和“爱”之间画了一条短线。
我可能比张梅身边的人更了解张梅所面临的婚姻压力。两年多来，我听她对我讲过父母多次催她回家结婚。我知道她的家乡有多小，我也知道她做了多大努力要回到家乡。虽然她知道父母认为是在为她着想，她也不希望自己显得忘恩负义，甚至是不孝，但是父母为她设想的那种生活并不是她向往的生活。她经常说，“我不想讲自己的事。”我早就察觉到，虽然她一直在努力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最终她还会按着家里的期望去做。她似乎并没有许多别的选择。
在上次过春节没有雇成男友以后，张梅的母亲就提出过要来北京帮她看房。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住房，最后会让张梅在下学期开学时回到哈尔滨，因为那时，在她小时候的住地附近有所学校又会出现教学岗位空缺的情况。
张梅对父母表示过同意这个计划，直到一个偶然的教学任务把一切安排都打乱了。(www.xing528.com)
“他是我的学生，他是个日本人。”张梅对我说。
张梅说，爱上他是很自然的事情。她以前也有过许多日本学生，但是对他们的亲近好感从未超出过偶尔喜欢青少年流行歌星的程度，因为对她来说他们太年轻了。我问她这个日本男人为何与众不同。“他不吸烟。我这个年龄的亚洲男人85%都吸烟，所以难得遇到一个不吸烟的男人，我非常开心！”她一开口便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些话，“而且他很和善。”
“他甚至长得都不好看。”她补充说，“但是他很和善。”她说上课后他们经常一起去吃午饭。他向张梅介绍意大利面条和烤宽面条这两种美食（从那以后她就喜欢上他了），以及各种不同的日本料理。“每当我的面条里有一些我不喜欢的蔬菜时（张梅不喜欢吃西葫芦），他就从我的盘子里夹出来把它们吃掉。”
吃过午饭后，他们就会去购物。“他喜欢打高尔夫球，所以我就陪他去高尔夫球具店。他经常让我试试有趣的帽子和球鞋，还向我介绍不同的俱乐部。”
张梅在对我讲述这些事情时，还想否认对于这个日本学生有特殊感情。但是我几乎可以看到多巴胺（一种影响情绪的物质）在她的大脑里活跃跳动着。
“不想他都很难。”她最后承认道，“但是我知道不应该这样——我们不会有未来。他刚刚回到日本。”
我想让她乘飞机去东京，但是在这样不理智地行动之前，他们还有几件事需要处理。这位日本男子在北京的工作合同已经到期，但是他还没有近期返回中国的打算。他曾经要同张梅严肃地谈一谈以后彼此如何相处，但是张梅打断了他，因为她觉得同一个学生发展恋爱关系不合适。如今她已不再是他的老师。更重要的是，她后悔当初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张梅从没离开过中国。她有一份护照，那是因为她曾经想与其他同事去韩国度假，但是她们的计划没有实现。几年来她一直想要出国旅游。她向自己许诺过，结婚前一定要出国看看，因为她生怕自己最后嫁给一个不愿意外出旅游的人。由于工作需要，学校要派她去往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管理开设的中文学校，被她拒绝了，因为她自己一个人不敢走那么远。但是这一回她却要认真考虑独自去日本。
中国人要想获得去国外旅游的签证常常很难。我认识许多已经取得外国护照的人（例如通过在国外投资），这样他们就可以更加自由地出国旅行。然而张梅只有一个中国护照，因此为了能够获得签证，她必须能够证明自己在银行至少拥有20万人民币存款。张梅并没有这么多的存款。“我想过这个问题，于是决定求父母帮忙，父母知道旅游是我在结婚前一直要做的一件事情。我想他们会支持我的。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能够有机会遇到一个自己喜欢和他相处的人。即使没有任何结果，我必须知道至少我尝试过了。”
张梅的决心令人钦佩。我知道她的勇气是受到了强烈感情的激励。但是我知道她也有很强的头脑可以冷静地分析事物，应对失望的能力。“如果我的恋爱毫无结果，我就会用办签证的20万元人民币作为在哈尔滨购房的现款。”
在她爱上这个日本男人近两年前，张梅曾经跟我讲过她姐姐张晨的亲身经历。她姐姐在22岁时嫁了给高中时期的恋人。她同丈夫订下了一个协议，至少5年内不要孩子。如果到时候她仍然不想当妈妈，他们同意就不再要孩子。她的丈夫没有反对。所以张晨才根据这些条件同意和他结了婚。婚后不久，她丈夫的姥姥经诊断患有癌症。医生对病情的预断非常严重。老人家尽管非常坚强，也预感到大限将至。临终前，她表示想抱一抱曾孙。
张晨不知如何处理这个要求。此前她曾经坚决表示至少在结婚后前5年不要孩子。眼下甚至连两年还没有过去。她的婆婆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让不久于人世的母亲高兴，恳求张晨改变主意。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又过了几个月，她最终提出了一个方案：“你把孩子生下后交给我。一切费用我们承担，我们照顾孩子。你生完孩子后什么都用不着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张晨和丈夫只好做出让步。他们的孩子（是个女婴），在曾祖母去世3个月后出生。如今这个小女孩取名佩（音译），已经8岁了。她几乎一直由奶奶和姥姥带大。爸爸和妈妈在不同城市里分居几年，现在正要离婚。
佩的许多同学都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外出在大城市里打工。所以她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她只是敏锐地感觉到，小女孩不如小男孩受重视。
在中国常听人说，小孩子只要看一看孕妇的肚子，就能准确说出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当然目前还没有实验证据表明他们有这个能力。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有人让他们试一试。佩4岁时，就这样试过一次。她仔细看了看姑妈圆圆的腹部后沉默了片刻。在别人的督促下，她开口说里面是个男孩。几周后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当他们去看新生儿时，她悄悄地对奶奶说，当时她知道会是个女孩。“那你为什么说是男孩儿呢？”奶奶问，“我想姑妈要是知道怀的是女孩，她会不高兴的。”
在中国，只有4岁的小女孩就知道她们不如男孩受欢迎。这一发现使我感到非常沮丧。我时刻铭记着佩在如此幼小的年纪就已经意识到性别“差异”，在认识张梅所面临的处境时也没有忘记这个小女孩被迫出生的缘由。她的未来并不完全由自己决定。婚姻更像是股东会议，许多不同意见都想占上风，影响最终结果。我完全支持张梅前往日本，但是我也理解她面临的一切都在把她拉回哈尔滨。
从头再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那位喜欢网购的孕妇同事——艳艳的身材也变得更圆了。虽然每天早晨她都很尽责地吃着鸡蛋，甚至还往豆奶里添加特殊蛋白质，可是她还是开始显得疲惫，也感到疲惫。她怀孕将近三个月了，仍然没有告诉家人和大多数朋友，甚至也没告诉老板。而且她的工作比以前更忙了。这些因素对她都产生了不良影响。
然后有一周，她一连3天都没来上班。她发短信告诉我，由于出现了一些怀孕综合征，她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回家，没事了。一连好几周，我又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她。每天她都在吃鸡蛋，并开始穿上宽大的衣服，遮盖自己越来越胖的身体。怀孕后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直到5月初，她就不来上班了。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联系不到她。我只是事后才知道，那个发育中的婴儿的心脏有致命缺陷。
艳艳完全垮了下来。为了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她做了许多精心的准备，非常渴望能够亲自抱一抱这个小宝贝。医生对她说可以再尝试一次。但是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婴儿，这让她对自己的生育能力产生了怀疑。她表示怀疑的另一件事就是不断临近的婚事。虽然在她怀孕期间，她的未婚夫一直守候在她身旁，但是失去孩子似乎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她后来对我说：“在我失去了非常宝贵的小生命后，我看到他这样无动于衷，这使我怀疑我们是否还能合得来，孩子没了，就好像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们再继续待在一起了。”
最终她取消了婚事。
流产后，艳艳辞去了工作，回到家乡住了3个月。9月里又回到北京攻读硕士课程，开始在一所大学里做兼职工作。她留了一个很新的发型，开始穿上更加富有青春色彩的服装（当然是在淘宝上购买的）。当我们最终安排好时间再次见面时，看到她显得那么富有活力，我非常高兴。“我又成剩女了。”她耸耸肩微笑着说，“不过这对我来说是个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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