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农 陈茆生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宜兴城里人都知道,南大街畅和茶馆门口经常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背略驼,坐在蟹爬凳上,长长的双腿卷曲着,显得很不协调。边上置放一张矮桌子,桌上一杯、一报,一个“代写书信”的小纸牌,脚边还有一只竹壳热水瓶和一只人造革拎包,包里放着毛笔、墨汁、信封和信纸。老人时而抬头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时而低头浏览一下手中的报纸,时而喝一口用茶末泡的红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就是号称“一支笔”的路铁农先生。
“一支笔”的称号不知起于何时,但肯定不是自封的。
路铁农(1901——1982),原名铉,字祖萱,号铁农,后以号为名。大学肄业,专修体育,兼修音乐、美术。他长期在小学任教,曾训练出宜兴第一支军乐队。1956年调入县图书馆,1961年退休后,闲来无事,便去畅和茶馆喝茶听书。那时人们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常有人拿着收到的信来求读。他不仅帮他们读信,还热心地帮写回信。写信人感谢他,给他代笔费,开始他不收。茶馆经理说:“路先生,你常来喝茶,顺便帮那些不认字的人写写书信吧,你也好挣点茶钱。”路先生平时爱喝口小酒,有时没有下酒菜,三分钱的麻块也能“搭酒”,心想在此代写书信,也算为人排忧解难,还可弄点酒钱,何乐不为?便欣然接受经理的建议,在此设摊,除了落雨下雪,他每天都要到畅和去“上班”。
路先生为人随和,读信免费,写信只收一角钱,有人带得少,五分、三分也可,就是没有钱,不付或下次再付都行。写信的人四乡八里都有,除了代写书信,也为人家写“日帖”“继单”,过年时会写些大红春联,供人选购。
“日帖”是男方定下婚期后,由媒人专程送达女方家的“通知书”,须用毛笔写在大红纸上,四折,使封面、封底以及内芯都呈红色。过去日帖都是用的文言文,老百姓一般看不懂,路先生就把它改成白话文,如封面的“良缔夙缘”就以“日帖”两字就代替了。 “继单”是过继子嗣用的,写在一整张的大红纸上,贴在入嗣人家中。继单用毛笔自上而下、自右而左书写:承你过继向尔祝,天真活泼向阳花。更姓易名“某某某”,从此富贵享幸福。这四句话,用宜兴方言读起来,倒是挺押韵的,把百姓比作“向阳花”,也是路先生的杰作,在当时是很时髦的。
有的人写信没钱,会送他些瓜、豆之类土产以表谢意,特别是帮人写了婚期日帖,男方日后必定要带点喜糖给他。一次,有位山里人送点自己做的新茶来。他得了茶叶,很是高兴,马上拿点出来与大家分享,并反复强调说,这是野山茶,是他们自己做的好茶。茶店堂倌得了路先生的野山茶,也很兴奋,免不了把“凤凰三点头、老龙三翻身”的泡茶绝技展示一番,只见一条银线般的滚开水从壶嘴冲出,直探杯底,野山茶在水中上下翻滚了几个身,立即舒展开来,茶汁缓缓溢出,由浅及深,顿时茶雾氤氲,茶香沁人肺腑,茶客纷纷叫好。这时,是路先生最为陶醉的时刻,脸上荡漾着得意与满足的春风。
路先生在畅和,不仅帮人写信,还代人捉笔写诉状。当时县法院就在电影院对面,经常遇到起诉人不会写诉状的情况,很是头痛。正好畅和就在法院斜对面不足百米,于是法院工作人员就介绍申诉人找他代写民事诉状、离婚诉状,不仅减少了法院的麻烦,也大大方便了群众。
那时的茶馆,就是男人们的休闲聚会之所。人们在那里喝茶、听书、聊天,消息从四面八方汇集,天天都有新闻。空下来的时候,烧老虎灶的师傅、跑堂的茶倌也会聚在一起,说说听来的新闻。遇到有人来写诉状,就会向路先生打听情况,帮忙出出主意、打打抱不平,抒发一些感慨。
称路先生为“一支笔”确乎名副其实,因为他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大字。(www.xing528.com)
路先生出身书香门第,其祖父是邑庠生,父亲路观澜历任县立第一、二、五高等小学校长。他幼承家学,临池不辍,书临赵孟頫,字体笔圆架方、遒劲有力、外柔实坚,点划稳重,楷书中带有行书笔法,流美动人。畅和隔壁,有一家印字店,专门制作锦旗、学校与单位旗帜,还在背心、运动服上印字,看路先生字写得好,所有的字全都由他包了。人民剧院的海报也都请他书写,许多商店、单位的店名招牌也找他题写。如第二百货商店、体育场的司令台、宜兴茶厂、人民剧院、菜市场、氿泉浴室、车站旅社、火葬场等等,浑圆有力的大字,都是他题写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宜城百分之八十的单位旗帜和三分之一的店名招牌,都出于他的手笔。
“一支笔”写字非常认真,特别是商家店名、单位招牌,都要回到东庙巷44号家中去写。他家里有一张很大的旧榉木办公台,上面放着残缺不全的“文房四宝”。说它残缺,是因为只有插在青瓷笔筒里的大小不同的毛笔是货真价实的,其他都属滥竽充数:墨是墨汁,纸是报纸或白纸,砚台用大碗替代。写字时,把墨汁倒进碗里,稍加些水,调至适当的浓度,然后提起特大斗笔,饱蘸墨汁,聚气凝神,在报纸上笔走龙蛇、挥毫劲书。对商店招牌、学校题名、单位旗帜之类,他每字至少要写两个,拿到天井的石台上晾干,然后按顺序铺在地上,眯起眼睛,仔细比较、反复审视,遇到不甚满意的就要重写,有时一个字要写四五回,直到选出自认为最满意、最妥贴的来方才罢休。他虽称“一支笔”,但从不以书法家自居,只认为自己既然受人之托,必须忠人之事,把字写好。他常说,练书法就是练心志,一笔一画,来不得半点浮躁马虎。他又说,字贴在外面,就是我的牌子,要经得起众人的评议;写得不好,就等于砸自己的牌子,打自己的巴掌,绝对不可以的。
在六七十年代,他特别崇拜毛泽东的草书,每拿到一幅毛主席诗词手迹,就要仔细研究半天。他说,毛主席的字不错,是学过《王羲之十七帖》的。但是,毛体与赵体毕竟风格完全不同,而“一支笔”的赵体已经定型,虽也花了些功夫,临仿毛体,终未能跳出原有的圈子。但我们从“红卫兵”“革命委员会”几个字中,可以看出“一支笔”的赵体中,已经融入了些许毛体。也说明他的书法,力求在继承中提高,发展中创新,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平时, “一支笔”还会免费为邻里写信,为居委会写会标、标语之类。邻居王老五,是个皮匠,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有个女儿叫小红,也是文盲。王小红谈恋爱时,写给部队男友的信都是“一支笔”代劳的,鸿雁传书,促成了俩人的姻缘。他们喜结连理时,路先生还特地写了一副“红梅多结子,绿竹又生荪”的大红对联,给他们送去新婚的祝福。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1982年, “一支笔”那佝偻的背影消失了,他书写的许多单位招牌也因城市建设或单位变迁而拆除了,只有“一支笔”的名声,还偶尔引起老宜城人温暖的回忆。
路晓农,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华夏梁祝研究会副秘书长。出版专著《梁祝的起源与演变》,在各类杂志报纸杂志发表多篇文章。
陈茆生,宜兴市政协文史委特邀委员。 《紫砂汇》特邀编审。
一支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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