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玥 陈晓斌
在宜城60个鲜活的人物中,成淦生绝对是“这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更夫,没权没钱,却依然被好多人想起,硬生生地挤进了大名单。靠的是什么?我忽然想起这句歌词:“老百姓心里有杆秤!”
“笃!笃笃!”
薄暮时分,这是打更人敲的第一声开道更。清脆,又带着空气在竹筒中回旋撞击的闷响。仿佛一种默契的暗号,不用亲自去门口瞧,大家就都知道是成淦生来了。在宜兴小城里,成淦生是独一个的更夫。
一手纸灯笼、一手铁皮话筒,竹筒鼓和篾片用粗棉线串了,挂在裤腰间。走起路来,能听见肚皮里稀粥摇晃的声响。成淦生慢慢踱,澄黄的光将他矮小的身材拉得老长。词儿还是老词儿,但如戏角上台前一般,嗓子需要酝酿。不时会有老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停下来与人寒暄。各家大门都敞开着,晚饭残留的酱咸豆、萝卜干、野菜等味道萦绕在鼻尖,像热忱的老妈妈拉着人就不撒手,非得请到家里去坐坐吃顿饭。
直到大同街走过一半了,他才举起铁皮话筒放在嘴边,闭眼昂头,似只骄傲的老鹅:“前门撑撑,后门关关,水缸挑挑满,灶堂挖挖断——!”这段话,宜兴人念来十分顺溜又有趣,兼提醒左邻右舍家里要照顾好。从街头至巷尾,都听见了他高亢的嗓音,自此夜晚才算揭开了序幕。大人们抬出凉席,在家门口搭起了竹床。孩子们淘气,看见成淦生来了,总要追一路,好奇他那有一个豁口的竹筒鼓,学他的瘪嘴,还怪模怪样地跟着他念。在天真的孩子们眼里,所有打更的家什都是新颖的玩具。殊不知这些都是成淦生自己做的,捡一块铁皮再打几个钉就成了一个铁皮话筒。至于竹筒鼓,更是简单,就是在晾衣杆上截一段。面对孩子们的顽皮,成淦生是不介意的,大人们则体谅他工钱拿得少,家里还有女儿要照顾,都希望他能早点回家。往往孩子们才追出去一两步,大人们就要叫魂灵了,不听话的就少不了一顿臭骂。清一色的桐油钉鞋就放在竹床下,旁边盛放着驱蚊的艾草,燃起来有股苦苦的香味,整条街一刹那似云蒸霞蔚。
绕着宜兴城走一圈需要两个钟头,敲二更时,就正好走到艺和街了,成淦生脚心已发了汗。哪怕晒过叠过两三层、有着厚厚底衬的桐油钉鞋也经不住成淦生每天这么磨。于是,趁着点蜡烛的空隙,他就会把鞋脱了,塞在怀里。石子和泥土吸收了落日前的余热,踩在脚底下又暖又软,就这么一路快活走到三更的老城墙那儿。原本十丈高的老城墙已经残破不堪,砖头间长满了狗尾杂草,夜里黑黢黢地站在月光下,如同过去绿林小说里劫道的大汉,吓人极了。成淦生待它却像老友,无论风雨晴霁,看到老城墙,就说明离到家只剩一半路程了。打更最初是有两个人的,一个负责喊更,另一个负责敲镗锣,也可以说会儿话,缓和这漫漫长夜。现在,就剩成淦生一人提着灯笼吹着夜风,还有路边齐头并进、断断续续的老城墙。
一人一墙,心情却是好的。成淦生想起下午在草台班子听的珍珠塔,张嘴就来:“娘说我头儿圆圆生得好,一定要戴乌纱帽;戴了纱帽还嫌小,脱落纱帽换相雕!”夜里没人鼓掌,然而韵味悠长,一人细细地品,犹如老蚌磨它的珠。前头就是西大街了,四更天,正是鸡鸣狗盗之辈出来活动的时刻。其实,大家都不富裕,一双皮鞋、一支手电筒、一辆自行车,这就算是有钱的人家了。若非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没有人会做这种事。照例循旧,成淦生是要喊一喊的,但后面加上了两句词, “屋上瓦响向,覅当猫狗猔牲。”这两句词意味明显,就是“我看见你了,不要小偷小摸,回家去吧。”那时,宜兴警察局仅有三个人,夜间治安主要就靠他这打更的。宜兴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成淦生打更,每家门口都走过一趟,任他捉住谁了,见面都是乡亲。贼也警醒,通常听他这么一喊,自然心虚,就放弃偷摸的主意了。如今说是贼,可那时哪里有大奸大恶的贼,大家都是背靠青山、屋檐低小、醉里吴音的清平好人家。(www.xing528.com)
最后一更天,就到家了,长桥河边。长桥这里有一座电灯厂,白天机器轰鸣,生产出圆秃秃的灯泡送到大城市。夜里,长桥就安静了,成淦生也不喊更。电灯厂的工人都住在附近,白天疲惫不堪,夜晚着实需要一顿安稳觉。终于见到了白墙黑瓦的小房子,成淦生吹灭灯笼里的蜡烛,将晒在外头竹篙上的蓑衣抖搂抖搂,推门进了家。这时,女儿小梅早已睡着了。成淦生给女儿盖好踢落的被子,也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明天还要上工,晚上还得打更。幸好,下午能在澡堂搓搓背,泡个澡。不然,这一天就没有歇脚的辰光了。
屋外,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半空。十几年的时间弹指一挥,1953年前后, “打更”这一行当随着时代的变革而寿终正寝了。宜兴城的夜晚,再也没有人听见过竹筒鼓的声响。成淦生后来怎样,无人知晓。当初追着他跑的孩子们,现在也已年逾古稀。我时常幻想,没有人再用脚步去丈量夜晚,宜兴城会觉得寂寞吗?没有打更人“笃!笃笃!”的开场,城墙上两位白衣飘飘的大侠是否继续着“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对话?夜里好歹偶尔有一碗木鱼馄饨卖罢?
老人们是活历史。当时间翻过了这一页,我们能到哪里去找寻过去生活里的细枝末节?又或者,当我们成为时间即将翻过去的那一页,近日的记忆会越来越模糊。相反,久远的记忆历历在目,我们该如何向孙辈们讲述那些曾经的人和事,难道从钢筋水泥说起吗?
在听成淦生的故事时,我脑海中不由地形成了这样一幅景象:烟雾缭绕的老街上,更夫矮小瘦弱的背影渐行渐远,只剩下嘹亮的号子,不论多远,顺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就能一路回到耳边。
而在每一个车水马龙的夜晚,门背后铁皮话筒正生着锈,竹筒鼓上也积满灰尘,故事就停在了这里。
陈玥,毕业于江苏大学会计学专业。在《宜兴日报》《扬子晚报》等报纸杂志发表作品20多篇。陈晓斌,现供职于宜兴市高塍中学。出版散文集《行走宜兴》。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