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迅
上了岁数的东庙巷老居民,大抵会记得我母亲是一位热心街道工作的居民小组长、凡事跑在前的“老积极”。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80年代初期,我母亲当了近40年的居民小组长。她热爱这个不拿一分钱工资的差使,做事认真,为人和善,数十年如一日。由于我父亲一直从教,所以大家都自然而亲切地称呼我母亲为“朱师母”。久而久之,反倒把我母亲很好听蛮文气的名字“吴静玉”淡忘了。
我母亲由宜城西门吴家大院嫁入东庙巷朱家,就一直住在东庙巷38号。那时候我家朝北大门斜对着狮子巷,东侧紧挨青云巷。原先朝北大门门槛有尺把高,院落很大,从正门一直到菜园最南端约有百余步之长。家里环境幽雅,大院第一进的天井里栽着玉兰、桂花和石榴树,母亲常用桂花酿蜜,用玉兰花煎饼。第二进为楠木大厅,厅堂正南横梁上高挂着一块大幅木质匾额,上面是先辈朱熹亲笔书写的“本仁堂”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格外醒目。穿过厅堂,便是菜园,菜园里一口小井的井栏圈是明代万历年的,上刻精美图案,母亲每天打井水烧饭。我家地处东庙巷中段,划为生产街十三组。除王家和程家两户之外,其余40多户住的都是老式平房。母亲原先在东隔壁的机关幼儿园当保育员,后来因为儿女多,只能忍痛离职,一心在家操持家务。她虽是高小毕业,但写的字娟秀圆润,在同辈家庭妇女中属有文化的。不久,生产街居委就请她出来当居民小组长,母亲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想不到一干就是近40年。
母亲勤俭持家,工作积极,在全街道是出了名的。在家内,她把一个个子女拉扯大;在家外,她认真做好小组长工作,忙里忙外,无片刻休息时间。居民小组长工作尤为零碎繁琐,居委所要做的工作,都要靠小组长落实到每一户居民家庭。查卫生、巡夜、发票证、组织学习,掰起指头算一算,零里零碎的工作大概有十几项。别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母亲做起来有板有眼,一点也不马虎。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有时在背后称呼母亲为“老积极”。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母亲就动员我带着一帮小朋友摇着三角小红旗,在东庙巷里穿梭,呼口号宣传。 “水缸挑挑满,房门关关严”“防火防偷,安全第一”,那一阵阵响亮的呼号声在巷道和弄堂里久久回荡。
检查卫生是小组长的一项重头工作。每周都要查,评出“最清洁”“清洁”“尚清洁”和“不清洁”4个等次。有一次,母亲带着我去查卫生,我很高兴。走出大院后,和几个检查员一起来到正对狮子巷口第一户的一家中式缝纫店。老裁缝已年逾六旬,带着一副深度老花眼镜,手持一把大剪刀,在“咔嚓咔嚓”地剪布。店里来的人多,都是要做中式服装的。桌面凌乱,地下散落着布条、纸屑等杂物。虽是好邻居,但从来没有半句高声的母亲还是不留情面,指出卫生问题。她一边在门上贴上“尚清洁”标记,一边一脸和气地要求改进。出了缝纫店往东走,就是东庙巷幽长的巷道。小巷两边挤满住户,南侧低矮的平房屋檐相接,北侧是一道厚实的围墙,牵牛花、紫藤、爬山虎拥挤着攀援而上。沿途连续查了20多户人家后出门,天空飘洒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在古旧的青石和砖瓦上,滴答有声。再往东走,是一条青砖铺地的小弄堂,两边是青砖砌就的斑斑驳驳的高墙,相对而立,把弄堂逼得更显细窄。母亲带领数人在夹弄里稍息片刻,又冒着小雨到了挂着“一支笔”招牌的路家。主人十分和气,邀母亲寒暄家常。女主人是四川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四川话,脆亮悦耳。母亲一户不漏地查遍全组,花了半天工夫,我竟然丝毫看不出她困乏。已到傍晚,细雨蒙蒙的小巷清幽静谧。沿途地面淋湿了,一块块石板青而发亮,石板边沿的青苔翠生生的。我紧跟母亲身后,呼吸着湿润清凉的空气,轻吻一阵阵淡淡的花香。
在计划经济年代里,日常生活许多用品是凭票供应的。穿的有布票,用的有煤球票,吃的有粮票、油票、肉票、糖票⋯⋯每个月要发10几种票,而这个发票的任务就落在了居民小组长身上。母亲不厌其烦,到居委领票后回家分票,在第一时间把票分发到各家各户,许多年都无差错。分票往往是吃过晚饭以后就开始。碰到停电,家里一片漆黑,母亲点起了“美孚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把名单和票证摆放在饭桌中央,还把我和哥哥姐妹们叫到台前,给我们下达任务。接到任务,我按名单挨个叫户名和人数,母亲就手持剪刀依次剪票,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装在一个纸袋里。分到最后,发现多出一张票子,就要重新一家家核对,直至准确无误。灯光暗下来,母亲不时用筷子头拨弄一下灯芯,灯光映照着一张张小脸庞。时间默默流逝,我有点困倦,打起瞌睡,一不留神将头撞到了美孚灯口, “嗤”地一声就闻到了一股头发焦糊的味道。母亲用筷子头轻轻敲打一下,笑了笑说:“你又梦见小红花了吧。”接着一阵欢笑,把全家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我的睡意随之烟消云散。(www.xing528.com)
母亲是个老积极,什么事都跑在前面。她总说, “凡事要做成,总靠众人助。只要自己带头做,别人才会跟你做。”我们几个子女机遇不好,读书时恰好碰到“十年动乱”,虽然学习成绩好,但还是被无情剥夺了上大学读书的机会。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母亲二话不说,动员我们几个子女带头报名。全家8个子女中,先后有5个下乡插队当农民,当时我家成为全宜兴城插队当知青最多的一个家庭。在她的带动下,全组老三届初高中毕业生都纷纷报名下乡插队,很快掀起了一股“上山下乡”的热潮。我下乡时,母亲把我送到公社还不放心,一直带我到了生产队里。临别前,她笑眯眯地再三嘱咐我, “表现要积极些!”
母亲辛苦一辈子,但毫无半句怨言,一生踏实干净做事,正如父亲赞扬她的那样, “静玉静玉,宁静致远,洁净如玉。”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微胖敦实的身躯不再那么矫健了,原先挺直的腰背有点儿驼,满头乌发长出丝丝白发,容颜也逐渐憔悴。1982年秋季周末的一个下午,我从学校教完课回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刚开门到家,母亲从身后跟了过来。她脸色苍白,步履有点踉跄,朝我点了下头,就直奔马桶上去。一会儿又拉又吐,我上前一看,吐的是血,知道她病了,马上扶她去床上休息。事后,她说,已不舒服好几天了,她是带病到体育馆参加会议去的,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赶回家。第二天,我带她到人民医院去体检,几天后确诊出是胃病引发贲门癌,而且是晚期。躺在病榻上,她依然惦记着街道里的工作,嘱咐我们帮着把没办好的事情做好,还向前来探望她的居委主任推荐从实验小学退休的卢老师,接替她的居民小组长工作。望着母亲饱经沧桑、刻满皱纹的面容,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是呀,她为我们忙碌了一辈子,让我们享受家的温馨与甜美。她还积极做好街道工作,真的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了。那一刻,我似乎有一个冲动,真的很想紧紧地拥抱一下母亲。
而今,长眠地下的母亲,离开我们已有30多年,她的身影、她的面容还是那么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她的轻声细语仿佛还在我的耳边回响,她的品质和精神永远是我心灵的美好家园。
朱迅,原宜兴日报社副书记、高级政工师。江苏省诗词协会会员,无锡音乐文学学会副会长,宜兴音乐文学分会会长,荆溪诗社副社长。出版诗歌散文集《春天的音符》、散文集《思念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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