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
小毛驴儿祖传的习惯叫五更,
它吭吭一叫天就要明。
陈守一伸个懒腰睁开眼,
转过脸看了看孝儒年兄。
只见那武孝儒半坐半靠,
打着鼾,咂着嘴,自在安宁。
抬起头望窗外天色还早,
倒不如让年兄再睡一蒙。
怕只怕五更头上天气冷,
孝儒兄睡梦里容易受寒风。
想到此转过身两手撑地,
轻移腿慢抬脚站起身形。
捡一根焦木头拢了一拢火,
只觉得热气扑面来,周身暖融融。
(白)陈守一把火拨好,轻手轻脚出了正殿,去照看小毛驴儿,准备等武孝儒一醒来就上路,万万没想到武孝儒根本没睡。
武孝儒唱功不咋样,做功还不错,打个鼾,咂个嘴,比真的还真。他眯缝着眼,见陈守一拢好了火,正准备“醒”来,不料陈守一又出去了。咦,他一走就不能“醒”了。为啥?小包袱就在旁边。要是不当着面“醒”来,万一在上路之前,他又翻包袱拿什么,发现书稿少了一本,抵住面不好说话。所以,直到陈守一从门外转来,他才揉揉眼,算是“醒”了。
“哎呀守一年兄,你没睡?”
你看这人多狠!一句话把半夜的事遮盖得严丝合缝。你没睡,我睡了,出了事,我一概不知。
陈守一心里没鬼,顺口答道:“睡过了。刚刚才醒,见你睡得怪香,没惊动你。”
陈守一这算帮他说了话。你可是亲眼看见他睡得香。你丢了东西,与他无关。
各位,啥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就是个例子。
武孝儒站起身,假马三道地望望外面:“哦,天都亮了!”
“亮了!孝儒兄,咱们走吧。只二十几里,个把时辰就可到家,还能赶上早饭。”
武孝儒巴不得早走:“好!走!来,包袱我背!”他真想背?不!这是催陈守一。
“不不不,我来我来!”果然催动了。陈守一抓起包袱往身后一搭,朝胸前一带,挽了个疙瘩,绑扎得结结实实,又挂好酒葫芦。两人一起熄了火种,出正殿牵毛驴儿,来到庙门外。陈守一抓住毛驴儿的辔头说道:
“孝儒兄,这驴走得平稳。你骑上吧。”
武孝儒把手一拱说道:“守一兄,小弟反复想了想,按理应该到府上拜见伯母,可如今落魄潦倒,就这么两手空空,贸然登门,实在……”
“哎!孝儒兄,你这就见外了!家母也是个散淡之人,从来不拘俗礼。走吧!”
“守一兄,尽管伯母大人不拘礼,可晚辈心中不安。再说,小弟还有些俗事要了结……”
“哦,还有事?”
“对!要回均州老家看看。”
“那……孝儒兄,我离开襄阳时,朋友送了十两盘费,沿途用了些,大约还剩六七两,你都带上吧!”说着,抬手就要解包袱。
武孝儒一看,吔!包袱可不能动!六七两?六七十两也算了!赶紧按住陈守一的手:“不不!这里到均州也只二十几里路,到家就有办法了。这银子你留着用吧!”
“也好,银子我留着,毛驴儿你骑走。”
“那……万万不可!”
“孝儒兄,柱头上捆了一天半夜,身子受了亏。这会儿又是空肚子,二十几里路怎么吃得消!你骑上吧!如果有兴趣游历山川大河,它还是个好脚力,你就留着骑。如果啥时候觉得喂养不便,就丢到均州净乐宫旁边我岳父家,他会托人给我捎来的。”
“好吧,我恭敬不如从命!”
好一阵儿两人都没说话,挽手并肩,下漫坡,穿杨树林,上了官道。陈守一顺过毛驴,扶着武孝儒上了驴背,道声“保重”,拱手而别。武孝儒骑上毛驴儿,格颠格颠跑了一阵儿,总觉得像掉了点啥,心里空落落的。吁——他不由自主地把驴缰绳一带,圈回头望望。路,已经拐了个大弯儿,陈守一早就没影儿了。他把手伸到衣襟里面,摸摸那本竹木工艺,陡然打了个冷战。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那骨髓缝里,哧儿——直往上蹿。
(唱)
武孝儒手摸书稿心中一寒,
就觉得有股凉气直往上蹿。
抬头望,
满眼是秋霜红叶雾漫漫,
闭上眼,
只觉得鬼影儿乱晃血迹斑斑。
低下头轻轻叫声守一兄,
默默地把恩情念叨一番。
荒坡野庙遇危难我命悬一线,
全亏你救我跳出鬼门关。
一套衣,一餐饭,给我温饱,
一堆火,一席话,让我心安。
临别时赠银两实心实意,
送坐骑上驴背你还双手相搀。
半辈子单只见人情冷淡,
哪有这难中救急烈火一般。
(夹白)守一兄,好心人哪!我……嗨!我这是干啥?咦!
我咋会在这里情长气短,
天上掉下四个字“算我有缘”。
错过了这个村儿就没那个店,
攀不上这个梯子上不了那个天。
巡抚大人登梯子坐了金交椅,
南阳知府踩梯子押我半年。
我的妻丢了梯子只好上吊,
我的小妾没了梯子另找新欢。
可怜我当了梯子只好讨饭,
看脸色赔小心千难万难。
哪能够天天碰上陈守一,
碰上了也不过一餐两餐。
一两餐也还是粗茶淡饭,
清水煮萝卜,缺油又少盐,
哪能比自己锅里我随便添。
说什么人之初来性本善,
仁和义只不过饭后闲谈。
想到此一咬牙把缰绳带转,(www.xing528.com)
小毛驴儿呵啷啷一路撒欢。
眨眨眼人和驴形影不见,
空留下一阵秋风一缕轻烟。
(白)武孝儒就这样一口气跑到均州,当时就把小毛驴儿连鞍鞯辔头一起,卖了二十五两银子,拿出一两三钱,买了两壶好酒,炒了四样下酒菜,跟知州衙门的一个师爷搭上了线儿。顺着这条线儿,把竹木工艺的书稿,岳飞庙里的题辞,连同出首的状子,一起递进州衙,送到了湖北省按察司衙门。表过不提。
单说陈守一,扶武孝儒上了驴背,道声“保重”,拱手一别。眼看着毛驴儿走远了,呵啷啷的铃声听不见了。这才转回身向草店走去。不过一个多时辰,进了草店南门,穿街走巷,到了镇子西北角紧挨寨墙的……呃……嗨!这地方简直没办法取名儿。拿现在的大白话说,可以称它为贫民窟。一大片住的都是贫家小户。那是房屋少,空场子多;砖墙少,土墙多;铺瓦的少,盖草的多。到处都是路,到处又都不是路。只要不碰墙,咋走都行。陈守一一路走来,跟张家大伯拱拱手,和李家二哥说说话,跨一两条臭水沟,绕七八座烂墙头,到家了。
陈守一这个家真不怎么样,不过,靠秀才娘子人勤手巧,拾掇得倒也是别有情趣。迎南是一排竹篱笆墙,篱笆脚下是二尺多宽的两块长条菜地,种了些大蒜,排了些小葱,还点了十几二十棵辣椒秧子。篱笆墙头也不空,爬满了扁豆丝瓜。几根留种的老丝瓜已然发黄,恋秋的扁豆却还一本正经地开着些紫色的小花儿,拿暗绿的叶子一衬,显得十分热闹。从篱笆门进去,是个小院儿,院儿里栽了棵花椒树。树下有个青石板面儿的小石桌儿,四个小石凳。桌凳上都凉了些半干的扁豆角儿。正北是一排三间草房。房檐下挂了些干辣椒串儿。东面那一间门上挂了块匾,上书“无缘斋”三个隶字。不用说,这是陈守一的书房。西头的那间,靠山墙搭了个半坡厦。房坡上伸了一截儿烟筒,那是厨屋。陈守一刚一进院子,从厨屋里跑出个男孩儿,十三四岁光景,看身架、脸盘儿、神态、韵味儿,活脱脱是个小陈守一。不用问了,独生儿子,陈泮。陈泮一见父亲,先大喊一声:“奶奶!妈!我爹回来了!”这才跑到陈守一身边,亲亲热热地叫声:“爹!”伸手接过了小包袱。陈守一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进正屋向老母亲请安。秀才娘子也从厨屋跟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碟儿生腌花椒、一碟儿红辣椒炒扁豆丝儿。原来正好赶上吃早饭。陈守一半夜里就饿了,端起包谷糁稀饭就干了两碗。
秀才娘子一面给陈守一添饭,一面说道:“李甫贤大哥和李大嫂都来草店了。”
“啊!啥时候来的?”
“你走的那天到的,一直在周家茶馆里说书,想等你回来见见面再挪地方。”
“好!等会儿割点肉,打点酒,晌午请他们来一起过节。”
这李甫贤夫妇是谁呀?是两个说书艺人。在鄂西北豫西南一带很有名气。男的说评书,外号叫一声雷。女的双目失明,善于弹唱,大小调、南北曲、三弦琵琶筝,样样精通。陈守一《百艺笔谈》的第十八卷,《杂戏武术》里的不少东西,都是从这夫妇俩那里来的。长期来往,又对脾气,两家人走得很近,比亲戚还亲。可今天陈守一说割肉打酒,秀才娘子却没应声。为啥?家里实在没钱了。原来一家人的吃喝,全靠陈守一替人撰碑文、刻印章、写喜帖子、卖字画换来。这二十多天,陈守一不在家,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哪来的银子割肉打酒?连过节的月饼都还没买哩。陈守一一看妻子的表情就明白了,笑道:“你别着急,我那包袱里还有六七两银子。”
话刚到这儿,耳边陡然响了个炸雷:
“守一!你可想死我了!”
谁?李甫贤两口来了。
嗬!这一下热闹啦。一声雷两口给老奶奶请安,小陈泮给伯父伯母请安,搬凳子沏茶,忙活了一阵儿。李甫贤说:“今儿呀,咱们好好聚聚。晌午就在你这儿过节。晚上在你这儿赏月。明天一早,启程上路。”
“到哪儿?”
“均州。净乐宫那个万掌柜催了几番了,要不是等你,我早走了。”
“好!今儿晚上赏月,我用心写个词儿。老嫂子唱唱,咱们玩他半夜。哎,泮儿,我的包袱呢?”
“在这儿!”陈甫泮递过包袱,陈守一接过来打开摸银子。李甫贤上前一按:
“慢着!割肉打酒是不是?不用了!我在迎宾楼订了一桌菜,两坛子好酒。晚上的柿子月饼都有了,等会儿就送来。弟妹今天可歇歇,到时候只管烫烫酒就行了,净等晚上拜月听曲儿吧!哈哈哈……”
“好!李大哥,我这回到襄阳……”
“不忙说襄阳。我那《响马传》,说来说去总嫌缺一味。我打了个谱,想改改,你帮我理一理书路中不中?”
“中!咱到书房去说。等她们在这儿拉家常。”
“走!”
二位到书房比划《响马传》去了。这边女眷们自然是拉手一坐,说一阵儿笑一阵儿高高兴兴。晌午饭也都是鸡鸭鱼肉,煎炒烹炸,放过不表。单只说到了晚上拜月。嗬,陈家小院儿,那可是比过年还热闹。
(唱)
明月当空照山河,
普天下千家万户拜嫦娥。
普天下万户千家把那嫦娥拜,
可比不上,草店陈家这个小院儿热闹快活。
你看吧!
东院儿里来了赵大伯,
(夹白)“大伯来了!”
“哎,来了!”
(唱)西院里来了钱婆婆。
(夹白)“婆婆,这边坐!”
“哎!都坐!”
(唱)南头儿来了孙二嫂。
(夹白)“二嫂,还带针线活?”
“嗨!是个样子,手里不拿点啥,心里像空落落的!”
“嗯!勤快人!”
(唱)北头儿来了李四哥。
(夹白)“吔,四哥,没凳子了,这……”
“我好说,就蹲这儿!”
(唱)李四哥这里还没蹲下,
呼啦啦,拥进来姑娘娃娃大小伙。
(贯口)他们嚼干枣儿,啃柿子,圪嚓圪嚓咬苹果,拉着陈泮闲磕牙,叽喳喳,活像是竹竿捣了喜鹊窝。
拜嫦娥咋会拜到了陈家院儿?
只因为陈家院儿里人随和。
又赶上今天来了一声雷,
夫妻俩说书带唱歌。
(夹白)“哎,今儿说啥?”
“听说是……李逵砸锅。”
“不是,是人家张飞砸锅!”
“都错了!是武松打十字坡,砸了孙二嫂的锅。”
“扯你丈母娘那脚!人家叫孙二娘,扯到我孙二嫂身上了!”
“哎,咱平辈儿嘛,叫啥二娘啊!”
“呸!”
“哎,别闹了!
(唱)你们听我说。
陈秀才今天写了新唱词。
名字就叫《送穷歌》。”
(夹白)“送穷?
(唱)对!这辈子我可算是穷透了气儿。
(贯口)今儿听听,今儿学学,学回家,见天每日都吆喝,让咱家那位穷神他也挪挪窝。”
就这样,谈谈讲讲好热闹,
紧接着,说说唱唱半夜多。
(贯口)半夜多、多红火、三弦弹、琵琶拨、又听唱来又听说,一阵儿一阵儿笑呵呵。
笑声中单单忙坏了人一个,
谁呀?秀才娘子烧开水,她一气儿烧了那个八大锅。
(白)好啦。说完了,唱了啦,眼泪流够了,肚子笑疼了,那个瘾,也就算过足了。大伙儿各自回家。自有那手脚勤快的姑娘小伙帮忙捡场。第二天一早,陈秀才送走了一声雷夫妻。回到书房,发现了两件事。第一件,书架上多了二十两银子。不用说,这是一声雷李甫贤留下的。留下就收下,朋友之间过得着。第二件,小包袱里少了一卷书稿。奇怪,丢哪儿了?想来想去想不透。好在留有底稿。这次到襄阳,朋友们帮忙校订,《竹木工艺》这一卷也没啥改动,所以奇怪了一阵儿也就过去了。心里盘算:家里有了二十六七两银子。下个月到武当山上抄写经文,还能收个八九十上百两润笔费。年关前后写对子、卖字画又能积攒点。开春就能请人雕版印书了。十年心血,可算见到了收成。就这,一天到晚钻在书房,埋头整理书稿,把长衫的袖子都磨破了。表过不提。
单说九月初八这一天,草店镇上热闹啦。原来九月初九是真武大帝的生日,武当山开山门。各路香客从这天起,就可以进香朝拜了。草店正是上山的必经之地,八方香客自然拥到这里,等候九月初九五更头上上山。陈守一也给自己放了一天假,领着陈泮到处走走。小孩子是为了看热闹。陈守一却是想从外省外地的香客们那里,打听点风俗趣闻、传说故事。直到上灯了,父子俩才回家。跑了一整天,累了,吃过饭早早安睡。睡到四更尾五更头上,就听外面噼里啪啦鞭炮声响成一片。笙箫唢呐,十番锣鼓,在那鞭炮声中时隐时现,听着十分有趣。朝山的香客们启程了。陈守一夫妇正要起床,就听隔壁老奶奶在叫陈泮:“泮儿,醒醒!开山门了!”陈泮还哼哼叽叽发呓症,醒不过来。正在这一刻,有人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声音不大,可十分急促。“谁呀!”“我!快开门!快!”听出来了,是一声雷。啥事儿这么急迫?两口子连忙起床开门。李甫贤一把抓住陈守一:“兄弟,快跟我走!”“啥事儿?”“逃命!”“啊?逃……”“你丢了一本书稿?”“对!《竹木工艺》。”“你在岳飞庙题了字?”“有这事儿。”“你有个朋友叫武孝儒?”“不错!”“这个畜生偷了你的书稿,把里面的篾青篾黄四个字说成是灭大清、灭皇上,加上你在岳飞庙的题辞,一下告到官府。昨天迎黑,省里下了回文,给你定了个‘叛逆’之罪,要满门抄斩、诛灭九族!”“消息确实?”“怎么不确实!武孝儒的相好黑牡丹,学了你那《送穷歌》,佩服你,听武孝儒一说,特地给我送的信。我赶紧跑到你岳父家,谁知就晚了一步。官兵已经在抄家了。我只好找了匹马,连夜跑来,可不敢耽误了!弟妹,你快把泮儿叫醒,他父子骑我的马先走。正主不在,结不了案,不会把你们婆媳怎么样。慢慢再想办法……”
刚刚说到这儿,就听外面人喊马叫。霎时间鞭炮不响了,锣鼓没音儿了,笙箫唢呐断气儿了。只剩下哭的喊的跑的叫的乱成一锅粥。李甫贤一跺脚:“嗨!”二话不说,冲进隔壁,掀开被子,抱起小陈泮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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