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才——草莽秀才的人生故事

（白）那头儿在哪儿呢？

不远。就从开书的这一刻倒过去数，数够二十四天零半夜，也就是大清乾隆四十八年八月十四夜晚三更过后一点点。吔！你听，在草店东南二十多里的官道上，呵啷啷响起了一串儿清脆的铃铛声。趁着月光，顺铃声抬眼一望，哦，原来是有人骑着毛驴儿赶夜路哇。

（唱）

小毛驴儿，喜坏人儿。

（贯口）它长着一身黑毛衣儿，它是白嘴头子白脑门儿，扑嗒嗒四只小白蹄儿，它高抬腿儿，轻落地儿，小脑袋一点一点像砸锤儿，晃动了脖子下的小铜铃儿？呵唧啷啷啷……活像是琵琶古筝配月琴儿。

驴背上骑了人一个，

（夹白）咦？看着怪面熟哩！哦，认识，就是刚才说的那个陈守一。

对！正是那个秀才读书人儿。

他襄阳访友回草店儿，

想赶上八月十五进家门儿。

算路程只剩下二十几里地儿，

乘着酒兴，打个夜战，不到五更就见亲人儿。

你看他，

出远门儿还是那件蓝布褂儿，

只不过没打补丁还没破皮儿。

有一个酒葫芦就在那腰中挂，

葫芦里咣里咣当有响音儿。

肩膀上斜背一个小包袱，

包袱上绣着紫燕穿柳林儿。

这位陈秀才，

他骑在驴上好吟味儿，

轻摇轻晃像驾云儿。

刚刚还哼了一段儿曲子戏儿。

（贯口）这一阵儿，打了个盹儿，合上了那对双眼皮儿，他美滋滋儿地养精神儿。

小毛驴儿走得正带劲儿，

吔？只觉得缰绳松了好几分儿。

哦，明白了，主人家要随我的意儿，

走南走北他放心儿。

（夹白）嗯，那我也不能太随便，还是走老路，到老地方去吧！说不定主人家一高兴，嗨！

再给点儿干草拌豆料，

灰窝里打打滚儿，让我歇歇蹄儿。

（白）俗话说“老马识途”，谁知这笨驴也记路。二十多天前，陈秀才去襄阳走到这个地方，把缰绳一带，拐上了一条岔路，穿过一片杨树林，再爬个上坡儿，走到路尽头，就到了一座古庙。书中暗表，这是一座岳飞庙。因为清朝跟当年的金兀术都是女真族血统。所以这位抗金英雄岳爷爷就犯了点忌讳。这岳飞庙自然也就断了香火。经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个皇帝，百多年来无人经管，早就粉墙剥落、屋脊崩塌了。真格是墙脚下野兔打洞，瓦缝里长虫做窝，破败得不成样子。二十多天前，陈守一是特为多走几步来看看的。进到庙里，面对这断墙残壁，一时感慨万端。不调宫商、不按平仄、口占一首长短句，轻轻地自吟自唱：“龙椅一把，皇上三个，迎回了钦徽二帝，却叫那宋高宗哪里安坐？你满心精忠报国，却未能将这机窍识破，悲切切惹下杀身祸。呀！空有那回天雄才，可叹把时辰生错。”吟唱到这里，长叹一声：“唉！时也，势也！生不逢时，势不容人，奈何奈何！”摇摇头，解下腰里的酒葫芦，找个地方一坐，喝起了闷头酒。

说起来陈守一这半辈子也过得不如意。早在15年前，他就考上了秀才。后来接连着参加两次省考，可怎么也中不了举人。这倒不是陈某人学问浅薄，实在是科举考试，毛病太多。好文章中天下而不中考官。陈守一并不傻，一眼看透了其中的机关，哈哈一笑回了家，给自己的书房取了名字叫“无缘斋”，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无缘散人”，表示自己与功名利禄断了缘分，从此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丢下八股文章，埋头写一部新书，书名叫《百艺笔谈》。前后花了十年功夫，到上半个月，书算写成了。现在就捎在身后的小包袱里，准备到襄阳去访几位有学问的知音，帮忙校订校订。各位，这部书可不简单哪！里面有农商渔猎、气候水土、物产饮食、竹木工艺、杂戏武术、奇文异事、中医偏方、诗文书画各方面的学问。为了写这部书，他丢下秀才架子，真心诚意跟那些打鱼的种地的、采药的卖艺的、熬糖的榨油的、挖窑的烧炭的、玩蛇的算命的、赶脚的做饭的、弹花的织布的、拉弦的唱戏的、铁匠木匠箍桶匠、走方郎中阴阳仙儿、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能人们交朋友。为写这部书，十年间，把祖宗传下来的五十亩地扑通光了，只剩下二亩四分老坟地没敢动。两进院子、卧砖到顶的17间大瓦屋卖了，换成了三间破草房。一家四口人，隔三断五还免不了为那开门七件事打饥荒。想不到就为这，还有人把他告到学官里，说他“不求上进”“行为不检点”“甘与贩夫走卒为伍”“败坏家风、有辱斯文”，把他秀才帽上的银顶子摘了，也就是说除了他的秀才籍。可下九流的朋友们不管那一套，照样称他陈秀才。他又是哈哈一笑，在秀才前面加了“草莽”两个字的头衔，表示自己并不是官家的正规秀才。不想这么一加就叫开了，成了他的外号。各位品品，他这个外号里，不也暗含着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情绪？的确是酸麻苦辣咸，五味俱全哪！这一刻，他就拿这人生五味下酒，越喝心中的感慨越多。可回过头又一想，英雄一世的岳大人，临了也逃不脱风波亭上一刀。死后又遭世人冷落。我一个小小的草莽秀才算得了啥！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也算可以了。颠过来倒过去一想，拿出砚台，倒进两口酒，磨浓了墨，又挽把干草，在大殿的山墙上选了块地方，扫净了尘土，晃晃悠悠提起笔，仿照岳飞当年书写《满江红》的狂草，写下了两行字：“誉满天下不觉稍益；谤满天下不觉稍损。知我、罪我、怜我、杀我，悉听世人。”啥意思？天下人赞美我，不觉得有一点点益处；天下人诽谤我，不觉得有一点点损害。理解我，指责我，可怜我，杀害我，随人们的便吧！下面落款：“草莽秀才无缘散人醉题”。写罢，退后两步，品品滋味，十分畅快，扬起头哈哈一笑，收好笔砚，系好酒葫芦，认镫上驴，扬鞭而去。二十几天过去了，他襄阳访友回草店儿，谁料想这头驴子还记得老路。今天赶到了岔路口，它自作主张，一调头拐了弯儿，穿杨树林儿，爬漫上坡儿，驮着做梦的陈秀才，径直朝庙里走去。(www.xing528.com)

（唱）

陈守一做美梦喜气洋洋，

他梦见，全家人拜嫦娥欢聚一堂。

家贫穷买不起多少供品，

只奉献月饼柿子各两双。

嫦娥仙子不见怪，

她撒下月中丹桂遍地飘香。

只喜得老母亲她搂着孙儿笑，

笑得满面放红光。

笑开了皱纹儿笑白了头，

就像那九月的菊花斗寒霜。

陈守一回头又把妻子望，

贤妻她拜罢了明月格外忙。

端茶递水奉月饼，

头一份先敬婆母娘。

敬了丈夫，顾了儿子，

她这才笑眯眯儿地坐一旁。

十多年，粗茶淡饭苦熬苦过，

患难夫妻情意长。

到如今还是旧模样，

素雅温顺又大方。

（贯口）她红红的脸儿，淡淡的妆，微微一笑韵味儿长，还像是当年做新娘，活脱脱一朵秋海裳。

陈守一在梦中酸甜各半，

突然间，有一股寒气儿透心凉。

扑楞楞打个冷战睁开眼，

（夹白）咦？这是哪儿呀？哦——

眼见得岳飞庙破砖烂瓦映月光。

（白）小毛驴儿到了庙门口，忽闪忽闪长耳朵，扑楞扑楞短尾巴，站住了。陈守一酒劲一散，身上的热气一跑，加上这地方比较高，秋天的过山风又凉，嗖嗖一吹，那个冷啊——陈守一一口气儿打了三个冷战，十八个喷嚏，这才把气儿顺过来。拍拍毛驴儿的脖子，笑了：“踏月秋风里，夜游岳飞庙。想不到你这笨驴也有此雅兴，哈哈……”说着，一带缰绳，调转驴头要走。正在这时，就听庙里有人高声喊叫：

“救命啊——救命啊——”

陈守一一愣，侧耳细听，像是从大殿里传出来的，赶紧翻身下驴，来到庙门口，刚要抬脚进门。里面又叫了：

“陈守一，我的守一年兄，你怎么不再来一趟啊！”

咦？叫我的？这是谁呀？就这么一愣神儿，只听得“哇——”一声尖叫，陈守一头皮儿一麻，汗毛一竖，唰——冷汗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