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说土匪头铁刺猬邓峰左手卡住了王建君的脖子,紧跟着右手一抬,朝王建君的后脑勺上搭……各位,如果这只右手送到了地方,搭住了后脑勺,错劲儿一扭一拧,王建君就算不知道冷不知道热,不知道饱不知道饿了。可世界上的巧事儿,你就不知道在哪一会儿发生。就在这一霎哪间,邓峰突然停住不动了。他觉得王建君这张脸怪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把左手一带,叫王建君的脸朝马灯跟前凑。迎着亮仔细一看,不由得两眼瞪得一般儿大。轻轻问道:“你是大年兄弟吗?”
嗨!你问人家,那就把手松了,让人家回答唦!像这样卡住喉咙,气儿都出不过来,咋说话?不过也难怪,邓峰不松手也有他的道理。他还拿不准这位是不是“大年兄弟”。如果是,松了手没关系。可万一不是,手一松,他大声一吼,越狱的事儿就完了。各位,单从这一点儿上。你就可以看出江湖上绿林好汉跟一般人不同的地方了。他们应付复杂的情况,脑筋转得特别快,想得特别多,处处留后路。可是你邓峰一留后路却把王建君的路堵死了。他不能点头不能摇头,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怎么办?好办!嘴不能说脖子不能动,可眼睛是活的唦!你看王建君张着嘴、憋着气,把那双眼睛狠眨几眨。啥意思?邓峰看明白了。王建君在说“是的!是的!”眨一下一句“是的。”邓峰一明白就赶紧丢手,大声说道:“我的个爷!你咋不早说哩!”嗨!人家总要能说呀!
邓峰这一倒腾,把双贵监视的那四位倒腾醒了,不过邓峰这会儿顾不上别的啦,连越狱都忘了,双手扶住王建君的肩膀,一直扶到炕边儿,让他迎门坐好。接着,蹬蹬蹬蹬往后倒退三四步,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大声说道:“恩人在上,受我邓峰一拜!”说罢,“扑通”跪倒在地,磕头施礼。王建君连忙上前来扶。还没等他扶起邓峰,那边儿牛顺、双贵、四喜也都“扑通、扑通、扑通”像倒麦秸秆子一样,跪了一地。
这边儿王建君一个个地往起拉;那边儿四个怕死鬼大眼瞪小眼地在那儿奇怪:这几个土匪,对谁都是二十四个不服气,三十六个不买账,半句不合就动手,两句不对就拔刀。可怎么给这个文质彬彬的八路犯官儿矮半截儿行礼呐?“恩人”?好大的恩情值得这样三跪九叩呢?
各位,怨不得他们奇怪。这事也真是不简单。跪拜是绿林中的最高礼节。平时,抱拳当胸就算行礼。只有在拜天拜地拜父母的时候才跪地磕头。今天怎么会这样拜王建君呢?这里面有个缘故。说起来是15年前的事儿啦。那时候,邓峰还不是土匪。王建君也不是共产党员,连名字都不叫王建君。叫啥?叫龚大年。嗨!真是说来话长啊!
(唱)
树有根来水有源,
我放下今天说从前。
要说从前哪一段儿?
咱们倒转回头十五年。
王建君当年正在保定府,
饭馆里炒菜他的手艺全。
掌勺子颠锅调五味,
讲究个酸甜苦辣咸。
说起来闯了一点儿小名气,
可怜哪可怜,一个人勉强混个肚子圆。
这一天天交半夜二更半,
大雪纷飞北风寒。
王建君顶风冒雪回家转,
那个寒气儿直朝骨头缝里钻哪!
抬眼看——
大街上白茫茫银光一片,
果然是天连地来地连天。
别说是一个人毛都不见,
找一条野狗都难上难。
突然间,隐约听见有个人在哼在叫,
那声音又轻又细又悲又惨动人心弦。
王建君顺着声音紧走几步,
咦!鼓囊囊一个雪堆足有三尺三。
三扒两扒扒开看,
呀——原来是位老大娘埋在雪里边。
只见她身穿一件破棉袄,
那破棉袄,千针补来万针连。
一块块棉花像铁板,
还窟窟窿窿咋挡寒。
满头的白发风吹乱,
浑身发抖咬牙关。
微微地还有一口气儿,
看着看着气儿要完。
王建君这里不怠慢,
怀抱着大娘往前蹿。
三步两步来得快,
不一时,来在他的家里边。
(白)到家了。
家是个啥样子啊?可怜!王建君这时候在饭馆已经干了八年了。头四年,照规矩,学艺三年帮师一年,白干四年没工钱。第五年该拿工钱了,可老板说,再熬几年要娶媳妇了,没个窝儿咋行?给块地皮,自己想办法搭个窝棚吧。不过有一条,再干三年,用工钱抵。王建君一想,现在光棍一条,有吃的就能过,白干三年就白干三年,答应了。老板就在自己家院墙外面给他划了线,长一丈,宽六尺,就在这个框框里边儿翻跟头吧。就这,三个春秋又过去了。直到今年才算有工钱。可不管怎么说,这低头出低头进的小窝棚总算是自个的家啦。王建君把大娘抱到家里,放到铺上,用棉被盖严实,赶紧点火烧水,熬了点棒子面稀糊糊,趁热喂下。老大娘这才哼啊哈地能开口说话了。
原来这老大娘家在乡下,离城五六十里。本村的财主要霸占她家二亩四分祖坟地。老伴不答应,一咬牙告了官。一场官司下来,地却断给人家了。老头儿气得吐血而死。儿子邓峰年轻气盛,仗着从小练就的一身好武艺,一天半夜,掂了把斧头,翻墙进了财主家报仇。可刚点着了麦草垛子就被护院的打手发现了。杀老财主没得手,一气之下砍了他家两头黑莽牛,被人家抓住,送到保定下了大牢。老大娘呼天天不应,喊地地无门。想死,可又放心不下儿子,不看一眼咽不下这口气儿!就冒着雪,跌跌撞撞赶到保定探监。可没进城天就黑了。七问八问也没问清监狱在哪儿,又冷又饿,又急又气,眼一黑就倒在雪地里了。王建君一听,哎呀!咋就跟自己家里的事儿一样啊!不同的是自己连二亩四分祖坟地都没有。老财要霸占的是17岁的姐姐。这一联想就想起了姐姐投水,母亲上吊,父亲气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不由得一阵儿难过,在心里就把大娘看成了妈,把坐牢的邓峰看成哥了。就这,让大娘在他这小窝棚里住下。用自己省吃俭用攒的一点儿钱,托人情,走门路,领着大娘到监狱里去见邓峰。母子俩哭述一番。最后,邓峰隔着铁窗给他娘磕了三个响头,赎自己不孝之罪;又给王建君磕了三个响头,托付王建君照看他妈。这以后没几天,大娘就不行了。巧,在她快咽气儿的前一会儿,邓峰越狱出来,找到这个窝棚,母子俩算又见了一面。娘死了,邓峰不能露头。王建君二话不说,请了几个穷哥儿们,把邓峰他娘安葬了。当天夜晚,他又陪着邓峰,到坟上烧了几张纸,哭了一场。哭过了,邓峰跪在娘的坟头上发誓:不杀老财主报仇誓不为人!不扒开心向恩人报恩誓不为人!两人就此分手。第二年,邓峰杀了老财主一家,走投无路,当了土匪,也曾多次潜入保定,打听恩人的下落。可王建君没影儿啦。原来他窝藏邓峰的事败露,官府要抓他顶替逃犯。王建君得知消息,连夜逃走,七转八转参加了共产党,又把龚大年这个名字改成了王建君,看邓峰上哪儿找去?找不着就成了他一块心病。当了土匪之后,他结拜了几个贴心贴肺的把兄弟儿,加上武艺高,行为正,很快成了掌盘子当家的。没事儿了就跟兄弟们讲龚大年。讲他的恩情,讲他的人品,讲他的长相,讲他的气派。嘱咐把兄弟儿们,不论是谁,只要碰上这个人,都要想办法替自己报恩。最后总还要加上一句:“此恩不报,死不瞑目!”想不到十几年没找着,今天在监狱碰面了。你说他咋不行大礼跪拜?牛顺、双贵、四喜一听大哥叫恩人,行大礼,明白了。他就是大哥的恩人,大哥的恩人就是他。“扑通!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唱)
邓峰他扑通倒身拜,
倒身一拜见真情,
王建君双手来扶起,
这位邓峰,泪花儿闪闪哭出了声:
(夹白)恩人哪,恩人,
我的好弟兄!
你为我,雪夜救母恩义重,
你为我,保定探监一片情。
邓峰我身披枷锁难尽孝,
你为我,奉养老母又送终。
你为我,保定城内立不住脚,
你为我,漂泊江湖西复东。
你为我,受尽人间千般苦,
你为我,不能够粗茶淡饭享太平。
全都是为了邓峰我,
我的恩人,
我的弟兄,
(贯口)只落得霜打独根草,雪压万年青,雨淋失群雁,风吹没油的灯,咱兄弟今天重相会,可怜哪可叹,重相会又在这监狱中。
我只说,找到恩人把恩报,
你说恼不恼,偏赶上邓峰我走麦城!
我恨只恨,天下的坏种都享富贵,
我恨只恨,天下的好人都受穷。
我恨只恨,大路都给坏种们走,
我恨只恨,好人面前路不平。
我恨只恨,天不公来地不正,
我恨只恨,恨不得砸天砸地砸它个大窟窿!
王建君一听连说好:(www.xing528.com)
“好好好!好一个地不正来天不公。
就凭你这一串恨声不断,
邓峰大哥,咱还是苦根相连的好弟兄!”
王建君滔滔不住往下讲,
又听见“哗啷啷”牢房门外开锁之声。
(白)王建君一听邓峰满腔怒火控诉那个穷富不均、贵贱不等、天地不公的社会,心里非常高兴。一高兴就忘了自己也是在坐监,忘了自己也是个犯人,只想着应该做做统一战线的思想工作,张开嘴滔滔不绝就往下讲。刚起了个头,牢门开了。两个八路军战士站在门口说道:“王建君!走!”王建君这才发现,天都亮了。叫走?嗯,肯定是周琦桂叫我。好!把意见给他谈谈。一转脸儿向邓峰他们哥儿几个一笑算是打个招呼,跟那两个八路战士出门就走。接着,大门一关一锁,屋里又安静了。
这里顺便交代一句。天亮了,邓峰不越狱了。不过就算天不亮,邓峰也不走了。打着叫走也不走了。为啥?恩人在这儿哩!要走就要跟恩人一起走!这是后话,不提。只说王建君跟着两个战士,一出监狱院子,就顺着山坡走下来了。
(唱)
出牢门一拐弯儿抬腿就上坡,
雾那边只听得雄鸡喔喔叫,
云海里又传来牧童唱山歌。
人在雾中走,云从眼前过,
吸一口这新鲜气儿心中也开阔。
可这王建君哪,眼望着壮丽的美景他直发愣,
心里边儿一阵儿一阵儿像开锅。
他想起了在天津把日寇的监狱坐,
同志们凑在一起爱把家乡说。
这个说,咱东北有名的三大宝,
这个说,咱江汉平原菜花儿美,
那个说,哪有咱西南山区野花儿多。
这个说,咱们那黄河之水天上来,
那个说,你是没见过,我们那长江里边的大漩涡呀!
看起来,祖国的山水处处美,
咱为她流点血又算什么!
坐上了老虎凳想着太行山,
压上了红烙铁想着黄河。
辣椒水呛得人眼睛冒火,
点点火花变成了那山上山下山沟山坡,满山遍野数不尽的牡丹玫瑰野百合。
祖国的山水眼前过,
四万万同胞和咱并肩斗妖魔。
钻心的疼痛一扫光,
面对着刺刀笑呵呵!
为祖国甘心情愿把鲜血洒,
可这一回在家里坐监为的什么?
要说我王建君会当叛徒,
(贯口)那除非是,太阳西山起,月亮东山落,板凳爬上墙,灯草打破锅,河底下的大小石头自己滚上坡。
我说我王建君不是叛徒,
可是为什么,共产党却把共产党来捉?
哦,说不定是做噩梦阴差阳错,
对!很可能我一觉醒来还在唱歌。
(白)王建君越来越觉得是在做噩梦。这也难怪。他是刚从日本宪兵队那个人间地狱里逃回根据地的。正在高兴头上,突然说他是叛徒,一根绳子拴到监狱。活像从蒸笼里拎出来朝雪地里一扔,说热热得你喘不过气儿,说冷冷得你浑身抽筋。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受不住呀!何况他也是个喜怒哀乐爱恨欲七情俱备的肉身凡胎。这正是那话,忽冷忽热必伤身,大喜大悲必伤神。所以王建君有点恍恍惚惚,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是真的,是在做梦。可又一想,怎么这梦老做不完呢?听人说过,用牙咬舌头,咬着痛就不是梦。对!试试!咬一下,痛!再咬一下,吔!痛!真痛!这不是梦!不是!他把这几天的事连起来一想,对!组织上怀疑我是叛徒,要审查,审查任务交给了周琦桂。嗨!你看我多可笑。还咬舌头哩!这很自然嘛!我才从敌占区回来,一没证明人,二没证明文件,组织上要审查,应该嘛!昨天晚上还发周琦桂的脾气,太不像话了!虽说是老同学、老战友,可现在人家是对党负责,怎么能仗着老关系使性子耍脾气呢?王建君哪王建君,端正态度接受审查吧!对!还有邓峰的历史情况,也要向组织上反映。这人可以教育、争取……他就这样边走边想。不多时,来到一个大院子里。搭眼一看,有战士有老乡,出出进进,十分繁忙。王建君又触景生情。心里想,现在日寇的大扫荡逼进根据地。同志们都是一个人顶几个人用。我要争取尽快把问题弄清楚,好马上投入工作。前天逮捕我的时候,手头上那两件事没办完,也不知道是谁接的手,这两天搞得咋样了……他正在前思后想,就听见带他的一个战士,站在房门口大声报告:“报告!王建君带到!”屋里有人回答:“带进来!”王建君一听,像周琦桂的声音。于是,抬腿就进去了。
屋里面真是周琦桂。这位周琦桂是个瘦矮个儿。早先也在敌占区搞地下工作。在日本人监狱里被打坏了腰,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总是把肚子挺着,咋看咋没力气。黑瘦黑瘦的一张脸,黑得发干。虽说只有三十六七岁,看上去足有四十七八了。一双眼睛老是乜斜着。看起人来,总像是带看不看,又像是边看边挑毛病,还像是看着想着研究着啥问题。犯人们一见他这眼神儿就头皮儿发炸。昨天下午他接到一个命令,要监狱连夜作好准备,今天早饭后转移到西北方三十里外的柳林铺待命。这件事刚布置好,又送来了王建君这个犯人。接收了这个犯人之后,他的警卫员小赵就发现他很激动。听说王建君要见他,他没答应。不见就不见嘛,却又叫小赵到牢房去,看看王建君睡得咋样。小赵刚走到院子里,他又追出来喊了转去,说“算了!不要看了!”没过多久,有人来报告说王建君在监狱里大吵大闹。他听了也没说啥,只是在屋子里转圈儿。这些举动,小赵都不奇怪。他知道,王建君跟周科长在延安同过学,还在日本人监狱里一起受过刑,过去的感情太深。现在姓王的不争气当了叛徒,周科长不好受很自然。可有一条,咱们这位周科长,过去要碰到不舒心的事儿,他那个小旱烟袋儿就不会熄火。那是一锅儿接一锅儿,一锅儿连一锅儿。屋里边的烟子半天不散。烟锅子烧得能烫死一窝麻雀。今天怪,一晚上,只把那个旱烟袋拿在手里,盘过来摸过去,就是不装烟不点火。开始,小赵还以为没烟丝儿了。仔细一看,烟袋杆儿上吊的那个麂子皮烟荷包鼓鼓囊囊的,烟丝儿不少。按他的烟瘾,熬个通宵也够吸。可为啥光摸不吸呢?怪!真怪!怪得出奇!这小赵一面奇怪一面收捡东西,准备明天早饭后转移。东西收捡好了,周科长还拿着烟袋在那儿转圈儿。小赵朝炕上一坐,那眼皮儿就开始打架。打着打着就地儿一歪算是呼过去了。
周科长转着转着发现小赵睡着了。就走过去拿起被子给他轻轻盖上。这一盖,小家伙抱着被子一滚,两条腿把被子一骑,再扯就扯不开了。周琦桂笑笑,弯腰帮他把鞋脱了,扯过自己的被子再给他盖上,再拿本书,打开,竖起来挡住马灯的亮光,让小赵安稳睡好。他自己却又拿着那个旱烟袋,走到窗前,定在那儿不动了。
(唱)
夜空里传来了阵阵松涛,
野花儿淡淡的清香顺风飘。
草虫儿吱吱溜溜轻轻地叫,
白云儿绕着那明月分外娇。
(贯口)那松涛、野花儿、草虫、清风、明月、白云把咱们的边区装点得多美好,这个周琦桂,这么美的夜晚你心烦躁,不欣赏美景不睡觉,你捧着摸着盯着看着那个烟袋杆儿,为的哪条?
莫非是这旱烟袋把往事勾起,
莫非是这个旱烟袋惹你心焦?
嗨!说起来这玩意儿实在没啥好,
四寸半的紫竹烟杆儿麂子皮的烟荷包。
白铜烟锅薄薄俏俏刚比樱桃大,
玉石烟嘴有个裂纹儿还不敢随便敲。
就这样的破烟袋该有啥奥妙,
随便哪个荒货摊儿上一买都是一大包。
盘过来摸过去到底为了啥?
总不能说为了它站个通宵。
(夹白)各位,
休言讲这烟袋又破又旧,
你朝那紫竹杆儿上仔细来瞧。
紫竹杆儿上堂堂正正刻了八个字,
八个字把这破烟袋一抬万丈高。
八个字万两黄金买不到,
(贯口)这八个字,任凭你浓烟熏、烈火烧、雷电打、暴雨浇,再埋到乱泥坑里沤八年,它照样放光毫。
周琦桂就为它心情激动,
周琦桂就为它苦熬通宵。
你要问上面刻的八个什么字,
耐心等待下回分解千万别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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