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欧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的规模与范围属性如何借助于空间整合展现这种生产方式的空间统一特征是我们理解《资本论》对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空间向度论述的盲点。我们可以分别从交往性、同质性、相对性、关系性、不均衡性五个方面论述工业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统一全球空间的历史趋势。
如果从空间视角看待人类文明的演进史,我们就会轻易地发现最初的农耕文明在“多个”不同的地理空间展开,然后缓慢地按照自己的轨迹独立发展,尽管相互借鉴,但是各自一直保留着自身的原有特征,呈现出“多样”且“自在”的发展格局;但是工业文明的产生却和农耕文明大不相同,这种新生的文明形态融合了几乎所有其他“共在”于全球地理空间里的所有文明成果,但仅仅在“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里产生,至今只铭刻着“唯一”的“现代性”胎记,然后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非常迅速地扩张和传播,把自己的触角伸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并建立起囊括全球的工业资本主义空间体系——工业文明中心—农耕文明边缘的二元空间结构体系。这个体系非常感性、直观地展示其巨大的物质生产效率、卓越的工业技术以及犀利的军事机器,并向其他文明高调宣示:“我”(大写的人)代表着人类文明的最高水平。由此,以唯一的主体身份自居的工业文明像“美杜莎之眼”傲视天下,它的目光所及都成了被宰制的客体;与之平行的前工业文明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或探索自己的未来,已经被纳入这个全球化的大工业生产体系,除了“追随”或“学习”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从此,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空间统一、空间转移和空间分裂的矛盾运动逐步空间化地呈现“世界历史”。今天,源自西欧的工业文明正处于合成一个能够容纳世界整体的共同文明的过程之中。所有文明都已经、正在或将要受到它的猛烈冲击。
在1770年至1870年间,工业资本主义凭借大众必需品贸易、大工业生产和军事征服勾勒出一个洲际市场经济地图:提供资本、海运和工业制造品的西北欧;提供粮食和海军补给品的东欧;提供金银和诸如蔗糖、烟草、靛蓝、棉花等种植园作物的美洲大陆;作为探险家的乐园、作为种植园奴隶劳动力来源的非洲;作为茶叶、橡胶、黄麻等生产原料及奢侈品来源地的亚洲;整个地球都是西北欧工业制成品的出口地。[143]
这张洲际市场经济地图蕴藏的工业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生成过程正如前文论述,它历经了城镇化、区域化、国家化和全球化四个层次。工业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表现出强烈的空间整合特征。
第一,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建构全球交往体系。
从这张工业经济地图,我们清楚地看到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追逐利润的过程中把原本孤立的绝对空间[144]整合成为一个相互扣接的整体空间,形成一个全球交往体系。
大工业凭借韦伯指认的目的理性(或工具理性)[145]创造了克服各种空间障碍的交通工具,打破了各个文明之间地理边界的羁绊,把原本封闭、孤寂的文明状态和偶然的交往变成开放、融合的文明状态和普遍的交往,以往所有的资本运动都服从和服务于工业资本运动的需要,各个孤立地区的历史成为世界历史,所有地方性的小市场联合成为一个世界市场,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各种生产要素和商品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塑造“流动空间”网络体系,现代城市则成为这一网络上的结点;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动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垂直式国际劳动分工,全世界逐步成为一个经济单位,全球经济实现了一体化。“南北美洲和东欧(加上西伯利亚)生产原料,非洲提供人力,亚洲提供各种奢侈品,而西欧则指挥这些全球性活动,并越来越全力地进行工业生产。”[146]整个地球围绕工业资本的增殖运动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工业资本的全球交往实践活动建构了在时间维度上越来越同步的地球村。用情境主义者居伊·德波的话说,“通过冲破一个社会与另一个社会之间的边界,资本主义生产统一了空间。这一统一同时也是庸俗化的扩展和集中的过程。正像为了市场抽象空间大规模生产的商品积聚,粉碎了地方性和法律的障碍,冲破了保持着手工艺生产性质的所有中世纪社团的限制,它也消灭了地方性自治和品质。这种均质化的力量是击倒中国万里长城的重型大炮”[147]。
第二,机器大工业的全球扩散具有构建统一的工业空间样态的历史趋势。
起源于英国的机器大工业生产总体上比工场手工业生产具有更高的劳动生产力,能够更有效地生产出大量的物质财富,大工业在不同地理空间的扩散、移植成为不可抗拒的潮流。从19世纪开始,大工业渐次从英国向东扩散到欧洲大陆,向西越过大西洋扩散到北美洲,随后又逐步从这些地方向世界另外的国家和地区布展。起初这种扩散非常缓慢,但从历史长时段来看,由于越来越多的落后的民族国家加入工业化浪潮中来,这种扩散不断加速。把欧洲大工业生产的空间形成和扩散看成“发疹”的过程比较形象:起初新兴的工业城市就像一个个小红点,散布在不同地方,不时有新的红点加入世界版图。随着时间的推移,红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小红点形成“燎原之势”,连接成一片一片的工业区。大工业每扩散到一个地方,它就疯狂地摧毁或改造这个地方以往的空间形态,顽强地生产出属于自己的空间形态。因此,大工业生产正趋向于勾画一个美好的愿景:建立全球统一的空间样态。
从这两个方面我们可以看出,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既潜藏着全球化的空间规模和空间范围,它最终将消除一切空间上的不确定和暧昧,实施最大化的空间算计;又暗含着自身的空间边界——整个地球——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空间限度。工业资本具有既定的空间使命和历史使命:它注定要在全球规模和全球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创造丰裕的物质财富;一旦这个历史使命实现了,它必须向更高级的形态变迁,否则就会遭遇合法性危机,工业资本主义由此走向衰亡。此后,世界历史将翻开全新的一页,但绝不会出现像弗朗西斯·福山所倡导的“历史的终结”,即人类的意识形态已经演进至终点,西方自由民主普世化并且成为人类政府的终结形式。[148]工业资本不可能超越早就给它设定好的空间限度。此时,以往一切奠基于工业资本爆炸式的生产发展基础上的、西方人习以为常的制度、意识形态都将被新的制度和意识形态代替,立足于工业资本快速增殖运动基础上的自由和民主将褪去“超历史”的光环;过于以欧美的文化历史为中心来描述“工业资本现代性”的世界将从现实的历史舞台退守观念的符号丛林,旧日东方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将一定程度地恢复作为其他民族文化榜样的中心职能。[149]
第三,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种相对的空间体系。(www.xing528.com)
我们在研究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空间向度的时候,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们是在用一种空间框架或一种坐标系来观察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在这里,空间是相对的。我们必须甄别每一种理论隐藏着的空间框架或坐标系被相对化的是什么,以及被谁所相对化。或者换个说法,选择的参照系的原点在哪里,以及由谁选择参照系具有深层次的理论意义。面对这张工业经济地图,当理论家选择站立在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创生地观察到西北欧繁荣的工业经济、富裕的物质生活以及对全球经济的指挥权时,很可能会自然地认为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理性之光一旦普照全球,历史就会终结。理论家们此时往往难以觉察自己正形成西方中心主义思维和理性霸权意识。但是,当理论家选择站立在被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强行纳入这一空间体系的第三世界时才可能发现世界历史本身正被裹缠在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既统一又分裂的特殊空间结构形式中而成为一个难产的婴儿,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支持下开始形成的“世界历史”至多只不过是人类“史前史”的一个特殊阶段而已:那些与蓬勃有力的西欧仅有偶然联系的遥远邦国的历史已经成为西欧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欧洲人开发和利用整个地球的人力资源和自然资源开展资本化的大生产;东欧开展了影响深远的农民农奴化;在非洲和美洲,非洲黑人作为奴隶商品被大规模贩卖到美洲,而美洲则产生了使用黑人奴隶劳动的种植园,整个美洲大陆的种族结构被彻底改变;在亚洲,西方的海上力量支配了各地区的大片陆地。
第四,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个关系性的空间结构。
在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作为客观存在的工业资本支配着逐步展开的世界历史,使它不仅呈现为一种颠倒的关系性的物,而且呈现为一种颠倒的关系性的空间结构。工业资本掩盖着复杂的空间生产关系:不同空间、不同地域之间不均衡的关系是最基本的生产关系;世界不是平的,只有在整体性的空间关系结构中才能准确理解每个“地方”在全球空间结构体系中的功能和地位。安德烈·贡德·弗兰克的“结构赠熵”理论和萨米尔·阿明的“不平等的发展”理论,他们的理论旨趣都是对全球空间生产关系准确而深刻的阐释。
这张工业经济地图的五个部分暗含着内在的关系,企图离开其他各个部分单独理解其中的一个部分是不可能的。甚至,在这个地图上,某个点上的事件或事物,无法仅仅诉诸这个点上存在的东西来理解,它取决于环绕着这个点而进行的一切其他事件或事物。在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时代,无论价值创造还是价值实现,无论是在工业资本主义商品输出阶段还是在工业资本主义资本输出阶段,工业资本全球化的过程就是工业资本以树形结构(见图2-2)建立全球空间组织形态的历史过程。
图2-2 树形结构图
这个空间结构牢固地扎根于一种纵向经济关系——各地方与西欧中心之间的经济联系这个基础之上,它区别于横向经济关系——各地方在本区域内各经济部门之间双方或多方的联系,它具有宗主国中心—依附性边缘、集中化、等级化三大空间关系特征。例如,工业资本主义在边缘地区所修筑的道路、铁路、航道、港口和建立的通信设备,大都分布在内陆通往沿海、沿江、沿河地区的港口一带,目的都是为西方工业国进出口贸易需要服务的,而内陆各地区之间的联系很少甚至就不存在。典型的例子是:中国“在1920年……已有的现代工业都是属于消费一类的(纺织业、食品加工业、烟草工业等),而所有这些工业以及铁路差不多都靠近沿海地区。主要是满足西方的经济需要,而不是满足中国经济全面发展的需要”[150]。发达工业国家和地区的世界城市(如伦敦、巴黎、阿姆斯特丹)是这个空间组织的绝对控制中心,次中心的节点则是发达的区域性的工业城市或交通枢纽,基层的节点则是欠发达地区的城市,这些城市就像本地区的“漏斗”,输出本地区的各种经济资源,同时充当本地区来自国外的工业制成品的集散地。
第五,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种不均衡的空间整合过程。
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强烈表现出不均衡的空间发展过程。这张工业经济地图以其庞大的规模和范围掩盖了一个事实:统一的世界市场将强者和弱者同时纳入世界经济体系,这必然导致全球性的不均等整合。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因为独特的大众性和全球性而具有显著的扩张特征,它“牵涉到全体居民,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在为新的市场经济而生产必需品”,这不可避免地“将许多社会整个地纳入一体化的新的全球性经济秩序之中”。但是,并不是游戏的所有参与者都最大限度地获得了利益,而是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这种“全球性市场经济正在扩大穷国和富国之间的鸿沟,并且在不断加快步伐”。自主内生型工业生产过程与被动输入型工业生产过程截然不同:“所谓‘发展’,根据我们的理解,只有经济生活中非由外力强加的,而是依靠来自内在的主动性产生的那种变化,才算发展。……倘若经济……是被周围世界的变化拖着前进,……经济便不断使自己适应外部变化,那么,我们就应当说,这样便没有什么经济发展。”传统农业社会“无论是文化或经济为了符合全球性经济的要求都遭到深刻的扭曲和重新塑造”。这些边缘国家和地区“由于追随以西方国家为先驱的工业化进程而追赶不上”才进入“欠发达”的第三世界,“发达与欠发达状态不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一个迈向不均衡的空间过程,对于落后国家而言,发展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发展,不是依靠投入资本就能解决的经济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151]。
但是,工业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的全球空间统一的历史趋势伴随着空间分裂的历史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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