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7年,英国旅行家彼得·芒迪描述了他在广州见到的一艘戎克战船。这艘船有两甲板的炮位,芒迪却说,此船只能携带轻火炮,并判断它远不敌欧洲炮舰。34明清官员的文字为芒迪做了旁证。虽然中国人曾经造过巨舰,但普遍认为从16世纪起,欧洲舰船就要比中国更大、更强。
一部刊行于1646年的中国军事战略书写道:“红夷之造巨舰大如山,而固如铁,坚不可破……终莫能当之者,纵横海外不患破损。”35另有明代官员揶揄:红蛮巨舰“望之如山阜”,相形之下中国的战船陋如蚁窟。36这不仅仅是甲板坚硬度的问题,还涉及欧洲舰船设计的其他方面,比如炮架、炮门、驻退索,还有复杂的缆索,这些均导致了显著的优势。侧舷炮舰堪称精密技术和复杂操作之集大成,是几个世纪进化而来的产物。37
不过在17世纪30年代,一位明代官员操办了一项鲜为人知的西化工程——建立一支以欧洲舰队为蓝本的海军。这个官员叫郑芝龙(1604—1661),他是一位重要人物,却被严重低估。他击败了荷兰人,让他们明白了用武力打开中国市场是愚蠢的;他还建立了一支陆军和一支海军,由其子郑成功统领,这两支军队的战斗力在世界范围都位居前列。
郑芝龙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便是他能够驾驭17世纪东亚海洋的多文化环境。他懂葡萄牙语,皈依了天主教(虽然并不如何虔诚),娶了个日本女人,和荷兰的关系密切,一度给荷兰人当翻译。荷兰人和他在一起做了不少买卖。他早年打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号在海上劫掠,把劫来的战利品和公司分成。38中国官员常常谴责他和洋人一起在海上为非作歹。
他们还忌惮他携洋人技术而自重。一位中国官员写道:“至芝龙,则所资者皆夷舰、所用者皆夷炮。”39这一时期,东亚的海船已经是多国杂糅的事物了。一艘中国船可能挂日本旗,用中文欧洲地图,载欧洲造或仿欧洲的舰炮,船员是中国人、荷兰人或葡萄牙人。40郑芝龙则更进一步,完全仿制欧洲战舰,使用他们的舰载装备。另一份明代文献记载:“其船器则皆制自外番,艨艟高大坚致,入水不没,遇礁不破,器械犀利,铳炮一发,数十里当之立碎。”41得此之助,郑芝龙横行中国海岸,劫掠船只,突袭村镇,大败民勇和官兵。
明朝官员正担心北方满人崛起,南方不可乱,于是在1628年招安郑芝龙。后者摇身变为大明军队的一方统领,主管驱除海寇。他获得极大的权限,可以自收税赋,装备自家军队。他当然处在政府的管制之下,但有极大的自治权。
靠着官方身份和新增财权,郑芝龙开始系统地开辟海军现代化之路。1633年在港口城市厦门,他开始监督造船工匠建造一艘多甲板的坚固舰船,就和欧洲的侧舷炮舰一样。42在荷兰绘画大师西蒙·德·弗列格(Simon de Vlieger)的一幅画里,几艘这样的中国船正靠近荷兰战船,二者在外形和大小上非常近似,显著的区别只是缆索和旗帜。43据另一荷兰文献,郑芝龙刻意“照荷兰的样板(op sijn Hollants)”44修建他的战船。和绝大多数荷兰战船一样,郑芝龙的船都是两层甲板,而与传统戎克战船的甲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双甲板能承受17世纪欧洲海军使用的重型前膛炮攻击。
郑芝龙的战船不输于荷兰在东亚的战船,甚至比后者的装备还要好,每艘装载了三十或三十六门重炮。荷兰文献记载,他的舰队是“庞大、漂亮的戎克战船,装有重型火炮,有些船的火炮比我们战船上的还多”。45我译作“重型火炮”的荷兰词“grof canon”通常指能发射至少18荷磅(9公斤)炮弹的火炮,也就是说这些船和荷兰侧舷炮舰一样厉害。46如果这些文献所言不虚——我们并无理由怀疑——那么郑芝龙的船就和荷兰战船的装备极其类似了。
同样重要的是,郑芝龙的工匠看起来已经掌握了欧洲侧舷炮舰无坚不摧的秘密。舰载火炮的一大问题是发射后如何装填。必须等到大炮冷却,或者给它主动降温,然后刷拭炮膛,盛适量火药加入,用长条夯实,取出炮弹,最后再小心翼翼地推入炮膛。试想以上所有动作都是你骑在一尊伸出炮门的大炮上完成的,同时船身摇晃,巨浪拍打,敌人炮弹横飞。一名在丹麦炮舰上的冰岛炮手如是描写了他1622年的经历:“船摇得所有右舷炮都倒了,我跨在炮上也倒了。我吞了好多水,差点儿就被冲走了。”47
为了方便装填,欧洲人开始使用一种特制的四轮炮车,这样大炮可以退回船舱,在船内装填,然后再推回原位。这个办法看上去显而易见,但其实不是。这一动作还需要许多辅助器具的支持,最重要的是驻退索和带环螺栓,避免大炮因为后坐力滑得太远,也帮助船员把大炮拉回原位。48历史学家认为,之所以英国人在1588年能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种船舱内装填的办法,而西班牙人没有。49
郑芝龙的新船有以上所有的新式玩意儿:轮式炮车、带环螺栓和驻退索。我们之所以能够肯定,是因为一些荷兰官员亲身察看过这些船。“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至少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漂亮、庞大、精良的戎克船舰队,配备了优良的大炮……两层坚实的甲板,优质的炮车(roopaerden),以及驻退索环(ringbouts)。”50
这个荷兰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详细呢?他并非受邀上船,而是偷偷潜入。他在这支舰队真正出海之前用一次卑劣的偷袭毁掉了它。这些船还没有配齐船员,只有工人在上面,后来也跳船逃跑。他察看了这些船,然后下令烧毁它们。
1633年的这次偷袭我在另外的著作中详细写过,它如同向郑氏家族鸣枪宣战,拉开了荷兰人和他们的战争。51郑芝龙并未用西方技术复仇,他使了一种古老的战具——火船。(www.xing528.com)
这真是大师的战术。新式战船被毁,他只好拼凑了一支由旧船和商船组成的舰队,并把它们装满火药和助燃物。他让这些船只看上去像是要进行搏杀,满载船员和武器,旌旗招展。火船驶向荷兰舰队,开始燃烧。“那些戎克船,”荷兰参战人员回忆,“突然高蹿起可怕的火焰,烈焰熊熊,完全不敢相信。”52
荷兰人惨败。之后荷兰官方政策规定“主战船不得靠近中国,留在安全地带,以免中国人重演料罗湾事件”。53中国人则将胜利视为“海上的奇迹”。54郑芝龙威名大振,掌控了中国海岸的巨量商业往来。他拒荷兰人于国门,靠军事上的威胁,更靠贸易特许权。实际上,他的家族和荷兰人成了贸易伙伴,虽然郑芝龙总是贸易中变得更富有、得利更多的一方。55
奇怪的是,明朝从来没有想过要重新建造毁于1633年的那支舰队。或许是1634年靠传统船只取得的大胜让郑芝龙和他的继任者认为,无须通过模仿荷兰人去击败荷兰人。同样重要的是,郑氏家族成了中国贸易无可比拟的垄断者。除荷兰以外,再也没有蹈海而来的劲敌了。17世纪30年代早期那种对舰船设计的巨量投入现在已经不必要了。
说郑氏在军事上怠惰也是不对的。正好相反,他们马上就卷入了17世纪最重要的一场冲突之中。当清军1644年夺下北京为都城,建立了清朝之后,郑氏就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复辟明朝的战争。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成了最有名的明朝遗臣,他继承了父亲的贸易组织,以之为财政来源组建了一支大军,对抗清军。
他还水陆两路打击荷兰,1661年进攻了当时受他们殖民统治的台湾。我们已经知道,他在陆上击败了荷兰人,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在海上就没那么成功。荷兰战船的优势明显,至少在远海是这样的。
1661年,三艘荷兰战船在台湾海岸迎战六十艘中国戎克船。战斗极其惨烈。成百上千的中国士兵想要登上荷兰战船,被打得“血流成河”。56中国历史学家认为,中国赢下这仗是因为使用了火船,和郑芝龙1634年如出一辙,但是并非如此。57其实,荷兰人用火炮打退了中国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正当战斗结束,中国人撤退之时,荷兰炮手一不小心让一粒火星飞进了荷兰最大一艘船的火药室。顿时战船被炸成了碎片。58如果没有这次事故,很有可能是荷兰人打败了中国人,或者至少是个平手。59
荷兰战船的优势,其他战役也可佐证。1663年战役最能说明问题。荷兰人联手清军,要将郑氏家族赶出他们在中国大陆的据点。郑成功有几百艘战船,荷兰只有十五艘。但一见荷兰舰队,郑成功就致信荷兰人,求他们不要进攻:“我们的船敌不过你们的……我请你和你的船队不要支持清军,请往别处航行。”60如此,郑成功已经承认了荷兰舰队胜己一筹。荷兰人拒绝收手,开始攻击,驱散郑氏船队。胜利之后,清军将领钦佩地向荷兰海军上将写道:“我从山顶欣喜地看见您的舰队,耳听火炮雷鸣,叛军披靡而逃……我将尽速用特殊渠道上报圣上……在对我们共同敌人的进攻中,荷兰人勇武非凡,果敢异常。”61虽然和荷兰新教教会并不如何友好,但一位意大利传教士也有如下评价:“荷兰战船和余下船只斗得势均力敌,因为最小的荷兰战船也载了三十六门重炮。”62得胜的荷兰海军上将并不谦虚,但也中肯地说:“海上……我们(在上帝帮助下)足以力敌所有敌方舰队。”63战斗的结果显而易见。在1634年放弃建造侧舷炮舰之后,明人发现十五艘荷兰战船就足以击败他们的百船舰队。
荷兰人的优势还体现在驾驶上:逆风行驶的能力。一位到过台湾,并有朋友驾船越洋的17世纪中国学者写道,荷兰人的船“为帆如蛛网盘旋,八面受风,无往不顺;较之中国帆樯,不遇顺风,则左右戗折,欹侧倾险,迂回不前之艰,不啻天壤”。64一本在1646年左右由郑芝龙主持刊印的兵法中,有一幅欧洲战船的图样,画中展示了复杂的缆索,配文“上帆竿连接而上帆索勾绊结成宛如虫丝蛛网”。65正是这样的缆索才能以多种方式操纵风帆,而中国的缆索就很简单。66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可能是孕育两国航海传统的环境不同所致。一个并不需要复杂的缆索就能远距航行,因为亚洲是季风气候;而另一个——欧洲,是在地中海、北海、大西洋中衍生出的缆索技术,那些地方的风向和洋流远为复杂。
荷兰人顶风而行的能力在中荷战争中助其良多。比如1634年郑芝龙火烧荷兰战船之后,他追赶荷舰残余,荷兰和中国文献都记载他没法追上,因为他们是逆风航行。67
十余年后,他的儿子进攻台湾时,荷兰人更是在战争中大展其逆风航行能力。1661年5月,荷兰人被围困在台湾的城堡内。郑成功趁着南向季风发动进攻,料定荷兰人无法向他们位于巴达维亚的总部派船求援。但一艘荷兰快船取了一条“大异往常的路线”。68当援军在夏天赶到时,郑成功大吃一惊。他不敢相信这支船队就是援军,还猜想是否因其他目的而来,比如进攻澳门的葡萄牙人。他熟稔中国船只在东亚和东南亚的航道,以及它们的航行能力。他的震惊说明,这是一条中国船只没有尝试过的航道。
荷兰舰船能够逆风而行,而中国舰船不能,因为这个差异而影响战争的片段还有很多。69虽然关于中国人的造船能力还有不少情况需要进一步挖掘,但是我们已经可以说,在逆风能力上,欧洲舰船优于中国。
不管怎样,当援舰带着新鲜补给和生力军到来时,荷兰人欢呼雀跃。郑成功认识到荷兰人大可以源源不断地为台湾提供补给,于是加倍了夺取城堡的筹码。这是荷兰人的幸运,因为,这是一座“复兴”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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