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是中国的民族英雄,今人知道他是抗倭功臣,习有一身好武艺,但他还是火绳枪的提倡者。他说过从他输掉对倭寇的第一战,他就认识到了火绳枪的厉害:“余乃因蹶思便以败求胜,乃精放鸟铳之法以代矢。”36或许戚继光对火铳的偏爱还有他父亲的一层关系,他父亲曾任京师神机营副将。总之,戚继光推崇火绳枪,他写道:“此与各色火器不同,利能洞甲,射能命中,弓矢弗及也。犹可中金钱眼,不独穿杨而已……”38火绳枪和传统兵器配合使用,让戚继光在和倭寇的战斗中所向披靡。39
戚继光和其他中国军事将领一样,感到“器技”的重要性,如果没有器技相助,就如同“以袒裸搏虎”。40他同时想到,器技还需建制、后勤、组织和纪律来配合,他也因军队的团结协作而成名。戚家军的基础建制是十二人一队,包含二伍(五人小队),一名队长,一名后勤保障人员,称为火兵,其人所司远不限于烧火做饭。今人提到他的十二人队伍,往往着眼于配置的传统武器——盾牌、枪和刀等等。41但是从戚继光的文章可明确看到,他的十二人队伍可以根据目的的不同而灵活调整。有时全由近战士兵构成——长矛、盾牌、刀等等;有时会加入两名或四名火枪手掩护近战人员;还有时全由滑膛枪枪手组成。每种应变都是为了发挥小队最大的合力,小队经过训练,根据不同的兵器配置选取不同的队形,队与队之间根据号角、鼓声和旗语协调配合。42
戚继光的鸟铳手都被授以反步技术,他的著作中也随处可见轮射技术的运用,虽然他从不觉得有必要详细解说这种技术,可能是反步技术已经是练兵的固定课程了。我们可以从戚继光兵法的最早版本——1560年的十八卷本《纪效新书》中一窥反步技术:
凡鸟铳,遇贼不许早放,不许一遍尽放。每至贼近,铳装不及,往往误了众人性命。今后遇贼至一百步之内,听吹竹筒响,在兵前摆开,每一哨前摆一队,听本管放铳一个,才许放铳,每吹喇叭一声,放一遍,摆阵照操法;若喇叭连吹不止,及铳一齐尽放,不必分层。43
分层即是他操法的关窍,各层都被教授轮流放枪:“贼至小百步,听本总放铳一个,每掌号一声,鸟铳放一层;连掌号五次,五层俱放。毕,听点鼓,一哨缓行,出鸟铳前。听擂鼓,吹天鹅声,呐喊,方才交锋。”44如此,鸟铳手被排为先锋,放铳轮射,近战士兵上前保护铳手。如果近战人员杀退敌军,鸟铳手便再次轮射。戚继光在兵法中详述了各种操法——退、进,以及先锋在远制部队和近战部队之间切换,等等。
鸟铳手不常五层俱放。阵型灵活,随突发情况而变。就如戚继光在后来一版《纪效新书》(1584)中所写:“每队有十铳,若分两层,每层五铳;若分五层,每层二铳;若不分层,十铳一列。”45他还描述了如何用鸟铳来防守,让鸟铳手躲在营垒之后。他写到一段轮射防御,像极了“错误百出”的那版长筱之战中的轮射:织田信长让他的火枪手轮流藏身于木质掩体后面。只不过戚继光所谓的防守者不仅是火枪手,还有其他火炮、火器部队。他写道,防守者“听对敌号令,或于木城,或于濠岸,或于拒马下,更番射贼。空者复装,饱者续放,放者方装,装者又发,如此而虽终日,炮放不乏,必无放尽而无炮之失”。46
要达到这样的协作水平只能靠训练,戚继光也认为练兵的重要性无可比拟,因为打起仗来实在是太混乱了。全套程序必须是自发和下意识的,否则团队一致性就会被破坏。在现代,伟大的军事思想家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提出了著名的“战争阻力”——现实情况将破坏既定计划。47他写道,只有一种“润滑油”,能抹平阻力:在模拟战场的状态下练兵。48戚继光的观点背后也是类似的现实主义思想。他认为操练、测验和模拟战斗要越真实越好,因为战争会让士兵丢掉训练的东西:“平日十分武艺,临时如用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出,天下无敌,未有临阵能尽用平日十分本事而从容活泼者也。谚云:‘到厮打时,亡了拿法。’”49
所以戚继光练兵贵在务实,他在书中对包含枪舞、花哨武术动作的操练制度极尽轻蔑。第一步是训练新兵掌握武器的单兵技术,因为火绳枪是出了名的不易操作。就像伟大的军事史学家查尔斯·欧曼(Charles Oman)爵士讥刺的那样:“据说如果上天给了人三只手而不是两只的话,滑膛枪会更方便一些。”50问题就出在火绳上。火绳不能熄灭,所以你必须让它保持燃烧,首先往枪管里倒火药,然后往火门里倒。枪手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炸成碎片。欧洲的军事指挥官出了名地把射击火绳枪分为几步分别完成,这一点被很多写作者作为欧洲现代化发端的标志。51
戚继光也一样,他把装填、射击分为独立的动作,严苛地要求鸟铳手装填、射击都按顺序精确操作。他们一起训练时,要和着一首特别的装铳歌:
一洗铳,
二下药,
三送药实,
四下铅子,
五送铅子,
六下纸,
七送纸,
八开火门,
九下线药,
十仍闭火门,安火绳,(www.xing528.com)
十一听令开火门,照准贼人举发。
为了快速装填,他让枪手预先取出火药,装入特制药筒中:“铳口可容铅子几钱,用药几钱,截竹为筒,只尽药为长短,预先较试停妥,装三十管,列在皮袋内,系于腰。”53
要保证士兵顺利执行一系列流程,他命令要经常视察、测试和检验。举例来说,在火枪的检验中,几个人被选中,唱名。几人出列,出示他们的火枪待检。铳口要测量,确保是同一口径(他认为武器制式要统一,同一小队用不同口径的武器会有不匹配的问题)。接着查铅弹,看尺寸是否合适,是否磨光,是否和枪膛匹配:铅弹贴住枪膛,用㮶杖送下。㮶杖要坚固挺直,并且“好在顶头与铳口合,直入到底”。54余下的器具也都检视得仔仔细细:“火门眼以小为式。火绳以干为式,火药以燥细急性为式,火绳看其粗细长短,务合前式。药管以铳之大小装药满与铳口,铅子分量不多不少为式。……铅子袋逐一查验合式。”55火药本身需要查验,他们似乎用的是掌燃法(hand-burn method),让士兵在手掌中搓燃火药:好的黑火药会立即燃烧而不烧伤皮肤。(此为作者所加,中文原文资料无此句。——译者注)56
装备一旦通过检查,出列士兵就要演示对装填顺序的掌握,军官唱铳歌,士兵执行操作。待装填完毕,他们上前列成一排,离靶子在射击距离——一百步之内。明朝,一步大概是一米半,就是说,靶子在他们的150米开外。
一声锣响,士兵射击。这时展示的不单是单兵的威力,还有集体操练的成果。他们在信号指示下轮流发射,每个人共放九枪,并且要快速装填,“放完一班,第一铳又装毕,再放为速”。57打靶以算盘计分,成绩记在每人名下。只要指挥官认为必要,就要检验多种阵型的排布:两层五铳、五层两铳、一行十铳。
奖惩都有连带,个人也有奖励。戚继光甚至在兵书中列出了评价表样例,留出空白填写士兵姓名和成绩。在填表格时,将官需要考虑的不光是打靶成绩,还有仪容姿态和心理状态。如若火枪手射击时畏缩胆怯,即便打中靶子也会得低分。评估对射击的准确度有相当的期许,饷酬和演练时(当然更与在实战时)的表现挂钩。
奇怪的是,许多学者都认为戚继光并不是特别偏好滑膛枪,或者说没有在军队中大面积地使用火枪。今人提到他时都认为他支持传统武器,用的是刀枪让明军重焕生气。58历史学家黄仁宇写道,戚继光“从没有尝试过任何过于宏大或任何真正意义上的革新”,并且“在练兵的后期,他规定十二个人的步兵队配备鸟铳两支,一局的鸟铳手,必定要有一局的步兵‘杀手’协同作战。火器为接敌之前用,不能倚为主要战具”。59法国学者让-马力·贡提耶(Jean-Marie Gontier)亦有类似观点,他写道,戚继光的战术还是着眼于传统的枪、盾、刀这些“比同时代的其他地区滞后一百年的东西”。60
但仔细读一读戚继光的诸多军事论述就会清楚,他是大力推崇火绳枪的。更重要的是,有力证据显示,他把大比例的鸟铳手编入了步兵之中,并且这个比例越来越高。在写成于1571年但名声稍逊的兵书《练兵实纪》中,他规定最理想的步兵营为2700人,而其中1080人都要是火枪手,也就是说占40%。61他的部队并不是时时都能达到这个比例——而我们也还需从与他论述不符的实际战争中找出一些例证——但是,和欧洲对比起来,这个比例就不无启发了。在欧洲,直到17世纪中期,持火器的人数才超过了持长矛的。6216世纪70年代到16世纪80年代,欧洲步兵持长矛和火器的人数对比是二比一,乃至三比一,与戚继光的八比五有相当差距。
也有一些华语学者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们称戚继光对火枪的使用方法要比欧洲早一个世纪,要到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著名的17世纪中期改革之后,欧洲才会有他设计的这类阵型和战术。63
这又太极端了,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戚继光的火枪轮射技术表明,他掌握了相当精湛的火枪使用术。如果欧洲学者是对的,轮射技术在欧洲出现于1600年,那么在这个层面上戚继光就至少领先了七十年——他最为出名的兵书《纪效新书》是1560年刊印的。
一些关于戚继光使用滑膛枪方式的争议,追根溯源是因为他自己对此有明显前后矛盾的叙述。有时他似乎对大量装备滑膛枪不屑一顾,但在如下案例中,他又归责于同僚,而不是火枪,认为是他们不懂练兵之道:
鸟铳本为利器,击贼第一倚赖者也。夫何各军总不思倚赖之重?其在操内并临阵,人众齐发,烟火瘴蔽,非一目可视,一手可指。俱不平执铳身,又不贴腮面,又不对照星,却垂手抵执,一手执铳,一手用绳点火,所以不用龙头者,何也?只是生疏胆小,慌忙不及取出火绳入龙头,图便速耳。如此,断然不忠,何贵于鸟铳哉?况名为鸟铳,谓其能击飞鸟,以其着准多中也。如此打去,势不由人,不知所向,安得中贼,况可中鸟乎?64
可见,只持枪上阵是不够的,还须正确地使用。这需要一丝不苟地装备和操练。而通常,战事和后勤的紧急状态与理想状况是相去甚远的。
戚继光对火枪悲观的讨论似乎和他在华北的遭遇有关。他在南方取得大捷之后,被调往北方,时间是1567年。在南方时,他面对的是一众白丁,他从零开始培植、训练一支由农民和商贩组成的部队;但是到了北方,那里的兵丁固守的东西太多。北方军队十分顽固,丢不掉老旧的武器,比如快枪。这是一种类似火枪(fire lance)的火器,有一个长把,有时还不止一个枪管。他写道:“北卒坌而不耐烦,剧亦未见鸟铳之利,尚执迷快枪,虽比于教场,鸟铳中鹄十倍于快枪,五倍于弓矢,而终不肯服。”65
到底何种比例的火枪和传统兵器搭配才是他理想的状态,单从他的兵书不易看出,还需借助其他文献。可以肯定的是,戚继光使用了极其丰富的多兵种合练,根据当地需要而改变了队、排、局的构成。南方抗倭的法子终究不能照搬来对敌蒙古人。
他创造了一种更有意思的部队,像是装甲步兵一样,把佛郎机铳装载在战车上,和宋朝的如意战车类似。此车可由驴马拉动,可以装备战斗序列。兵卒可以从车上射击,鸟铳手充当支援掩护之责,必要时向前冲锋,采取轮射。66此车只能用在北方,因南方土地泥泞,多山地,此车不堪使用,所以火炮只能用轻便的。于是,在他最后一部军事著作,刊行于1584年的十四卷《纪效新书》中——那时他又回到了南方,他写道:“南方田泥淖,步卒轻捷,重器难行,惟鸟铳第一。”67
无论如何,戚继光多部作品中的多段文字已经说得很清楚,在日本人1575年的长筱之战以及荷兰人1600年的纽波特之战(Battle of Nieuwport)前,中国军队就采用了火绳枪轮射技术。对此,我们不必惊讶。因为我们已经见过轮射技术在中国军事传统中是如何的源远流长,在14世纪用于火枪之前,在弩上已经用了好几个世纪了。确实,1636年的一部著名兵法就明确点出了弩的轮射和鸟铳轮射之间的关系。书中有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插图。第一张画的是弩手以“轮射”技术发射,弩手分为三排,这一阵型至少在唐代就在兵书中出现了:手牌“轮流发弩”,第二排“轮流进弩”,第三排“轮流上弩”。另一张图也是这样,只是弩手换成了鸟铳手。甚至两幅图的标题也只是把“弩”换作了“铳”。在鸟铳轮放图所配文字中,作者明白地说“其法一如轮流发弩图式”。68和弩一样,鸟铳填弹和射击甚是拖延,但是,他写道:“今为轮班发铳之法,更番迭进,则连发竟日,响不停声。敌无不败衂者矣。”69这部兵书没有更细地解说技术,也没有像戚继光16世纪60年代、16世纪70年代、16世纪80年代的兵书那样举以丰富、实用的建议。它只是说把一个用于弩的技巧用于火绳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说到底是因为这两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缺陷——装填太慢。
戚继光的兵书对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但是受其影响最深的还要算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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