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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操兵传统的深远渊源与持久影响

时间:2023-07-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9但实际上,首个使用这项技术的民族应该是中国人,而且渊源甚远。轮射技术首次出现于中国的战国时代。公元759年,初唐的著名兵法《太白阴经》中也有类似的操训。大将军在兵阵的中央,他的左右是竖直的两列士兵,注为“鼓”。当罗马人的操练先例在欧洲销声匿迹的时候,中国人的操练文化还根深蒂固地存在着。日常操练阵型于中世纪欧洲煞是罕见,但于中国就很平常,这是一项自古以来、经久不衰的传世技艺。

中国操兵传统的深远渊源与持久影响

历史学家历来主张,火枪轮射技术是首次于16世纪在两个地方分别出现的:16世纪70年代的日本,以及16世纪90年代的欧洲。18最近,史学家又举出了证据,说土耳其人在1526年就用上了火枪轮射。19但实际上,首个使用这项技术的民族应该是中国人,而且渊源甚远。

轮射技术首次出现于中国的战国时代(前475—前221)。20那个时候当然还没有火枪。中国人那时的远程武器就是弩,这是一种多少和早期手铳相似的武器——因为慢。21公元801年,唐朝学者杜佑(735—812)在他著名的《通典》中说:“弩张迟,临敌不过一二发,所以战阵不便于弩。非弩不利于战,而将不明于弩也。”22杜佑写道,法门就是轮射技术:“(弩手)当别为队,攒箭注射……阵中张,阵外射,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则弩不绝声,敌无薄我。”23

毫无疑问杜佑说的就是轮射队形。公元759年,初唐的著名兵法《太白阴经》中也有类似的操训。其作者是唐代军事将领李筌。他点出弩的谐音是“怒”:“经曰:‘弩者,怒也。’言其声势威响如怒,故以名其弓也。”24他说,采用轮射法,弩箭怒射,声不绝耳,敌军不敢前来。

他描写得清楚明白,但语言不如我之前引述的《通典》那么优美。现存的《太白阴经》中有轮射队形的图画,或许是描绘此技最古老的图例了。图画中有一方形兵阵,一个圈代表一名士兵。最上一排是队列的最前排,标注“发弩”。其下是两行短队,左右各两排,注明“张弩”。大将军在兵阵的中央,他的左右是竖直的两列士兵,注为“鼓”。鼓声用来协助弩手的动作,弩手装上箭支,向前一步迈入最外一行,发射,然后退回重新填装。

现在,我们可以毫不怀疑地说,早在唐代(618—907)中国人就掌握了轮射技术,比西方人在战国时代的一千多年后重新发展出该技术早了八个世纪。当罗马人的操练先例在欧洲销声匿迹的时候,中国人的操练文化还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到了宋朝(960—1279),此技发展更为精深和系统。著名的《武经总要》(1044)的作者说,弩并未尽展其能,因为有观点认为弩队害怕近身武器的攻击。作者说:“唐诸兵家,皆谓弩不利于短兵。”25那他的解决办法是什么?习练轮射。要是勇猛的骑兵敢于突击弩阵,后者无须躲在盾牌后,而是“驻足山立,不动于阵前,丛射之中,(敌军)则无不毙踣”。26他还清楚地解说了轮射技术:“阵中张之,阵外射之,进则蔽以旁牌,以次轮回,张而复入,则弩不绝声。”27

配合这段描述的图画把轮射的过程描绘得再清楚不过了,这个阵法在其后的几个世纪里延续,最终被手铳枪队所采用。图中有三排弩手。唐代的兵书中只有两种动作,“发弩”于前排,“张弩”于另两排,而《武经总要》新添了一类中间排——“进弩人”,意思是已经箭在弦上,正向前排行走的人,此时他们“驻足山立”,然后发射弩箭。28

但是,要怎么做才能让士兵在敌军杀将前来、常人已两股战战之时稳如泰山呢?这对弩手来说尤其困难,因为他们直接面对敌军,没有任何友军的掩护。(唐宋时的兵书都说,“攒箭驻射,则前无立兵,对无横阵”。29)保证弩手坚稳如山的唯一方法,就是常规化、高强度的操练。

日常操练阵型于中世纪欧洲煞是罕见,但于中国就很平常,这是一项自古以来、经久不衰的传世技艺。比如,《武经总要》记载:“大阅步骑,既不常设,但每营为日习之法,以教坐作进退……故宜用鼓声为节。”30此书接着就讲了大规模多兵种的联合操练,有骑手、矛手、弩手、弓手、旗手、鼓手,所有行动均由鼓、锣、击木和旗幡指挥。

有一种操法是,步兵弓手掩护骑兵前行,射箭三轮,然后骑兵撤回,骑手身后弓手射箭,步兵“军门开”,迎入骑兵,同时更多弓手掩护。另一种操法是把人分为四队,各自轮流出列,射箭、架枪、大喊、挺刺,然后入列,四队章法稍有不同。还有一种操法是弩手出列,后跟弓手,弓手听击木为号发射,然后弩手入列。31通常旗手多站在某处以为界标,队伍行止才会准确:“闻鼓,直枪刀;又鼓,皆坐,弓弩者立,箭三发。讫,闻鼓复立,垂枪首,闻金而退至旧处止。一鼓直枪刀,二鼓坐解族,三鼓复直枪刀,四鼓旗枪如旧,鼓声止。”32

帕克指出,对军队指挥官来说,想出轮射的法子是一回事,能实际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16世纪后期,荷兰人开始付诸行动,他们实验了一次又一次,才发明出著名的荷兰式轮射,后来传遍欧洲。所以我们要证明的是,中国式轮射确实是付诸战争。很幸运,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些证据。

官修《宋史》记载了一位著名的将军吴玠和其弟吴璘,在12世纪30年代保卫宋土、抗击金人侵略的战阵中,使用了轮射。那时金人已经占领了宋都开封,正准备一鼓作气灭亡宋朝。1131年秋,彪悍的金国将军完颜兀术领军南下经过陕西。在和尚原(近今陕西宝鸡)遇吴氏兄弟阻击,后者的部队就采用了轮射的技艺:

玠命诸将选劲弓强弩,分番迭射,号“驻队矢”,连发不绝,繁如雨注。敌稍却,则以奇兵旁击,绝其粮道。度其困且走,设伏于神坌以待。金兵至,伏发,众大乱。纵兵夜击,大败之。兀术中流矢,仅以身免。33

人马折损过半,兀术北逃。这是他遭遇的最惨烈的一次失败。

次年兀术再来。这次是吴玠的弟弟吴璘采用了轮射。吴璘于一处战略要塞扼守,情势危殆。他和部属久战疲惫,金兵生勇且众,都身披重甲,鱼贯而上。《宋史》记录,吴璘“以驻队矢迭射,矢下如雨,死者层积,敌践而登”。34金人虽有挫败,仍旧攻击不停,围攻西北楼。西北楼开始倾颓,守将用丝帛为绳,将楼挽拉扶正;金人对楼火攻,守军又用酒缶扑灭。最终宋军反击成功,将金兵打退。此役是吴氏兄弟的又一次大胜。值得一提的是《宋史》此处提到了“迭射”——点出具体的战术,这在《宋史》中是不多见的。可以想象,驻队矢还被用于许多仗阵,不过都消失在了历史中。(www.xing528.com)

轮射战术没有消失在历史中。虽然在鲜于留下记录的元朝(1279—1368)还没有找到相关记载,但明朝(1368—1644)却有很多。并且得益于印刷术的发展,明朝书本给我们呈现了轮射技术最清晰的插图。明朝武术家程冲斗(1561—?)35学艺少林寺,其持棍、持剑动作仍为今日的武术学生所习练。他大力倡导弩的使用,在他所写的一本功夫秘籍里,他就画了一幅可爱的插图,描绘了轮射的情景。

他写的配文说得清楚,这是一门古老的技艺,流传经年:

古人用万弩齐发胜敌,今试以寡论之。假今弩手三百人,先用百人弩已上,箭已搭,列于前,名为发弩。再用百人,弩已上,箭已搭,列于次,名为进弩。再又用百人,列于后,方上弩搭箭,名为上弩。先百人发弩者,发完退后,以次百人进弩者上前,变为发弩,以后百人上弩者上前,变为进弩。以先百人发完者退后变为上弩。如此轮流发矢,则弩不绝声矣。36

程冲斗依此又发明了多种改良变体。他规定(其实是古法,并非他规定,他在陈述古法之后又阐述了改进之法——译者注)弩手也要接受刀枪的训练,并且主张使用一种便携弩,部队行军时可以将弩背在背上。战斗开始,弩手刀入鞘、矛置地,摸出弩来轮射,而敌人靠近时则收弩,拔剑或持矛近战。他花了很多笔墨来教授如何刀弩结合、如何枪弩结合,好让士卒既能轮射弩箭,又能合于近战。37

所以,中国传统弩箭轮射在明朝还沿用不衰,当无疑问。那么,这个技法是什么时候用在了火器上的呢?最早的力证是在14世纪末。1388年,明朝军队出兵云南,平定傣族首领思伦发(死于1399年)叛乱。38傣军势众。《明实录》写有三十万人(实录此处不实),但实际大概是十万人众。明军并不畏惧傣军人多,而只担心傣军身披盔甲,背负战楼的战象。39明军将领沐英(1344—1392)谋划了一计。决战前一天,他召集众将说:“彼徒恃其象以恐慑我军,”40他承认明军骑兵对阵战象不利,但他说,“吾知所以破之之术矣。”41他向部属分说战术:士兵分成三行,装备火铳、神机箭(疑似发射箭支的火铳,也可能是火箭)。42“俟象进,则前行,铳箭俱发;若不退,则次行继之;又不退,则三行继之。”43翌日,明军依计分成三队,沐英鼓战道:“主上平日恩养将士,正欲效肤寸之力于战阵之间,尔今日之事,有功者赏,退衂者戮。”44初时战象行进缓慢,但突然它们开始加速冲向明军防线。明军坚守,“矢石俱发,声震山谷,象皆股栗走”。45明军趁势追击。如果实录属实,则傣军战象半数折损,被俘三十七头,三万人人头落地,一万人被俘。

学者们欢呼道,这真是世界史上首个火器轮射的明证啊!46不过,这个证据并不确凿——沐英也没有清楚地表示,三行之后一行继之,反复如是。当然,一个用于弩手几百年的战术突然之间用在了火铳上,这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其他明朝早期的战例也有火器轮射的影子。其中一个就是好战的永乐皇帝1414年征讨蒙古的例子。《明实录》记载:“都督朱崇、指挥吕兴等直前薄虏,连发神机铳炮,寇死者无算。”47两个字是关键——“连发”。“连”意为持续,一个接一个;“发”意为射击、开火。没有轮流开火的描述,但是,敌军骑乘战马,如果明军不用轮射,每个人站在原地射击、装填,每发之间的间隔就太长了。再者,轮射战术军中熟稔日久,无须再作赘言。华语历史学家把这场战役解读为火枪轮射的标志,是有道理的。48

永乐帝远征蒙古的1422年还有一例,也被解为疑似火枪轮射的案例。但不如上例清晰。《明实录》载,永乐帝指示将领严谨操兵,把火铳和常规部队结合起来:

上命诸将于各营外布阵,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令军士闲暇操习。且谕之曰:“阵密则固,锋疏则达,战斗之际,首以铳摧其锋,继以骑冲其坚,敌不足畏也。”49

华语史学家认为这段文字也描述了火枪轮射。比如王兆春就写道:“其意是说,作战时,神机枪炮兵列于全阵之前,互相之间要有一定的间隔,以便装填弹药,实施轮番齐射,摧毁敌锋;待敌溃乱时,后队的密集骑兵,并气积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敌军本队,追歼败残逃敌,夺取作战的全胜。”50王兆春或许是对的,但终究不够严密。永乐皇帝把稀疏的神机铳长阵摆在阵前第一排直面蒙古骑兵,当然说明他认为火枪的火力足以对骑兵制造巨大杀伤——暗示了可能用的是火枪轮射,但是,《明实录》的文字并没有明确地证明这一点。

同样,关键的是让神机铳各士兵之间保持距离——为了持续开火——需要极其严格的纪律。对于欧洲的火绳枪轮射战术,杰弗里·帕克说过几乎同样的话。把普通士兵编入稀疏的队形、让他们排在排头,需要士兵严守军纪,而军纪只能靠系统的操练获得。51

看起来,中国军队很好地建立了操练的传统,他们和罗马人、希腊人一样,早早地发明出了轮射战术。这项技术在西方消失不见的时候,还在中国延续着旺盛的生命。轮射技术以及全员操练是中国自古以来从未间断过的传统,它们最迟在14世纪就用到火药武器上了。

而在欧洲,系统操练直到现代早期才重新兴起,这个事实对于我们理解世界军事史非常重要。实际上,欧洲史学家对中国军事史大多一无所知,他们对欧洲人重新发现操练的价值完全会错了意。那不是欧洲现代化——向非欧文明世界进军——的标志,而是相反。这一点,或许可以解决一个军事史的谜团:为什么手持火器在欧洲中世纪后期的战场上并不那么重要,而在同期的中国步兵中却地位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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