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中,马克思分别批判了鲍威尔、施蒂纳、费尔巴哈在关于人的理解和界定上的差异和局限。鲍威尔将人理解为“自我意识”。在他看来,“自我意识的哲学”是唯物主义的真理,自我意识是“宇宙”,是“对斯宾诺莎实体之谜的解答”,自我意识“创造了世界,创造了差别”[8]。在其根本性上,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是向近代以来,尤其是康德、费希特以来所开启的作为德国观念论传统的“主观性哲学”的回归。[9]他从自我意识这一主观性概念出发,试图对黑格尔哲学中的实体进行消解。马克思批判了鲍威尔的这一做法。在马克思看来,鲍威尔只不过是在重复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理论观点,只是他试图将“个性”概念“偷运”进来,但没承想,这个偷运进来的个性只不过是“思维中的人的自我区别”的结果,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思辨性的概念抽象。[10]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只不过是“以漫画形式再现出来的思辨”[11],是“以自我意识和精神”代替现实的人的错误做法,缺乏对于“现实的人及其各种关系”[12]的认知。
施蒂纳将人界定为“唯一者”。在他看来,费尔巴哈揭穿了宗教的神圣外衣,将人的精神本质收归人自身。但施蒂纳并不同意费尔巴哈的观点,他批判将“精神”等同于人的本质的说法。一方面,施蒂纳认为,不同质的东西不可交融。“精神,即神,不与尘世的东西和尘世关系打交道,而仅仅与精神和精神关系打交道”,“精神是精神世界的创造者”,“精神只有与精神一类即它的被创造者在一起才是实在的”,“精神的创造物”不过是“各种精神”[13]。另一方面,施蒂纳反对将人加以本质化规定的做法。在他看来,作为本质,也即规范性的人的东西以观念的形式加以表征,是一种非常明确的纯粹精神性的产物,这种精神性的产物也是精神的一种,它和精神一道归属于精神世界,这种精神世界作为一种彼岸世界,区别于尘世的世界。[14]施蒂纳还进一步否定将道德作为人的本质的做法。他认为,以道德规定人和以宗教规定人一般无二,只不过是“在刚刚剥去旧宗教的蛇皮之后,却又重新披上一层宗教的蛇皮”[15]。施蒂纳整个哲学体系的基点是“每个人均是利己主义者”[16],这也是施蒂纳对于人加以界定的根本依据。概括来讲,作为等同于“我”的“唯一者”的内涵可以归结于三点:①“我”作为“唯一者”,是一个纯粹孤立的个体;②“我”是“我”的一切的创造者。施蒂纳将“我”看作是“创造性的无”,“创造性”是“我”的根本特点;③“我”高于一切。施蒂纳始终从主体的视角出发,以个体内在的主观世界去审视外在的客观世界,将“我”之外的他者都看作与“我”相对立的存在。
对于施蒂纳,恩格斯和马克思的态度一开始稍有不同。恩格斯对于施蒂纳非常赞赏,认为施蒂纳是“自由人”小组成员中“最有才能、最富独立性和最勤奋的人”。他肯定了施蒂纳对于费尔巴哈作为“类”的人的批判的正确性,并指出了《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一书中的“利己主义的人”转向共产主义者的必然性。[17]马克思对施蒂纳则一直是持批判的态度的。在1845年1月20日写给马克思的回信中,恩格斯提到非常赞同马克思对于施蒂纳《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的看法,但非常可惜,马克思写给恩格斯的那封信没有保存下来。不过看过马克思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的信的恩格斯同时提到,赫斯《最后的哲学家》一文与马克思“表明了同样的意见”[18]。这就为推断马克思对施蒂纳的态度提供了切入口。在《最后的哲学家》一文中,赫斯将施蒂纳的“唯一者”视为“社会的动物界利己主义”者,其现实表现在“基督教—小商人世界”中达到顶点,自身“不具有任何内容”,唯独具有贪婪的本性,吞噬包括货币乃至“类的人”、人类的“精神”、人类的“本质”等在内的一切“他在”,却从不创造“他在”。这样的自私自利者,将自身设定为类本身,与人类全体处于根本性对立状态。[19]按照恩格斯的说法,赫斯对施蒂纳“唯一者”的态度与马克思是一致的。
费尔巴哈将人理解为“类”。费尔巴哈的哲学,是人本主义哲学,同时也是一种感性的哲学,将思想和观念的根基重新奠基于“现实的人”,并把“感性对象性”作为“现实的人”的根本特征。他认为,作为主体的真正最实在的存在的人,“从思想之对立物,即从物质、实质、感觉中产生出思想,并且,在通过思维过程来规定对象以前,先就与对象发生感性的”关系。[20]这就点明了观念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也戳穿了形而上学的神秘外衣,不是思想决定现实,而是现实产生思想。费尔巴哈反对形而上学的绝对性和神秘性,主张“真正的哲学不是创作书而是创作人”;“哲学应该把人看成自己的事情,而哲学本身,却应该被否弃。因为只有当它不再是哲学时,它才成为全人类的事”[21]。同时,费尔巴哈认为,“只有有血有肉的、人化了的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22]。在新哲学的构建中,费尔巴哈决心“无条件地弃绝一切绝对的、非物质的、自我满足的、由自身汲取素材的思辨”,并把自己的思想“建筑在只有借助感官活动才能经常不断地获得的材料上面”[23]。在这一番信誓旦旦的表态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费尔巴哈瓦解思辨哲学的壮志和雄心。他不再沿袭德国哲学家从精神理解人的传统,而是强调人的感性和肉体性本质,把感性看作是认识的起点和真理的标准。费尔巴哈所倡导的感性,是“立于自身之上的、实证地以自身为基础的直接性”[24],通俗一点说,就是一种直观感受性,中间不夹杂任何中介环节的最直接的感受性。(www.xing528.com)
费尔巴哈对于人的界定虽然较之于鲍威尔和施蒂纳,具有巨大的思想进步性,但也有自身的缺陷和不足。“费尔巴哈设定的是‘人’,而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25]这种人,停留于对现实的人的静态的经验直观的基础之上,只是一种基于生物学层面上的感官及身体的感受,是建立在二元对立基础上的一种机械性的被动的感受性活动,缺少历史性和能动性。正因为如此,费尔巴哈建立于感性对象性基础上的“现实的人”,只能被看作一种抽象的类,不具有现实性。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在其实质上,是作为人的类与自然的一种对立。这种类和自然最终都只能停留于主观设定中,无法落到现实的生活中。从缺少能动性的角度来说,费尔巴哈一度倒退到了康德以前的唯物主义水平。这也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点明的。费尔巴哈认为,作为现实的人,在思维规定对象之前,先就与对象发生感性的、“受动的、领受的关系”[26]。这一观点彻底泯灭了作为感性主体的人的能动性,陷入一种机械的、被动的、静止的感受主义。
在马克思看来,青年黑格尔派在对人的把握方面,虽然具体称谓上有变化,但都没有跳出黑格尔的理论体系,“实体”“自我意识”“类”“唯一者”“人”都只不过是黑格尔范畴的直接使用或变形。[27]他们虽然认识到了宗教、概念、普遍的东西对世界的统治所导致的人的不自由状态,但他们都把这一受奴役状况的原因归结于人的观念的异化和不解放,因此,试图通过思想批判活动,用“人的、批判的或利己的意识”替换人类头脑中的错误的现实观念来实现人的解放。在马克思看来,这些人在根本性上犯了同样的错误,那就是把“思想、观念、现存世界在思想上的独立化了的表现当作这个现存世界的基础”,没有发现哲学观念同现实、思想批判同物质环境之间的内在联系,缺乏对于“现实的人及其各种关系”的认识。[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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