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加洛林王朝初期，世俗政权与教会就因犹太人问题发生过矛盾。当时查理曼将拿邦城的一部分土地赐给了当地犹太人，并允许他们与基督徒一起生活。查理曼的这一做法引起了教会的不满，但是由于教会此时十分依赖加洛林王朝的支持，不敢对加洛林王朝的犹太政策表示异议。因此教会的态度未能对加洛林王朝的犹太政策构成挑战，甚至教皇斯蒂芬三世也仅仅在给拿邦大主教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虔诚者路易继位后，随着加洛林王权的逐渐衰落，教会开始敢于公开在犹太人问题上与王权对抗。在这场与王权的斗争中，首当其冲的是里昂主教阿格巴尔德。作为一位狂热的教士，阿格巴尔德对加洛林王朝的犹太政策极为不满，他认为犹太人享有的特权已经达到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他指责犹太人是宫廷的座上客，并被允许建造会堂；指责犹太人引诱基督徒妇女和他们一起庆祝安息日，并经常侮辱耶稣；此外，他还指控犹太人在西班牙绑架基督徒，并将他们卖为奴隶。[29]他认为，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正是由于皇帝实行了与教会主张相悖的犹太政策。822年，阿格巴尔德与虔诚者路易的冲突正式爆发，起因是路易在给犹太人的特许状中规定“任何人不得以皈依基督教为借口煽动犹太人的奴隶蔑视或逃离其主人，违者将被开除教籍并没收全部财产”。[30]这一规定激怒了阿格巴尔德，因为当时他正致力于使里昂犹太人的奴隶皈依基督教。为此，阿格巴尔德多次上书路易，要求他遵守教会关于犹太人的规定，但并未奏效。他还试图通过宫廷教士影响路易对犹太人的态度，使之改变犹太政策，但均告失败。于是阿格巴尔德转而通过敌视犹太人的布道活动来煽动民众对犹太人的仇恨，并公开对抗路易颁发的特许状，使一名刚改信犹太教的基督教女奴重新皈依基督教。里昂犹太人为此向路易申诉，835年路易下令保护里昂犹太人，并派犹太长官及两名宫廷官员到里昂要求阿格巴尔德停止煽动，遵守皇帝的法令，阿格巴尔德的反犹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本人后来因参与叛乱而遭路易放逐，最终身败名裂。在统一的加洛林帝国瓦解后，阿格巴尔德的继承人阿莫罗（Amolo）试图利用王权的衰落改变加洛林王朝的犹太政策。在845年的莫城（Meaux）宗教会议上，许多已被废除的、旨在限制犹太人的法令在阿莫罗的努力下得以恢复。但当教会将这些法令提交国王秃头查理，请求其批准时，多数反犹法令在查理的反对下又被取消了，阿莫罗为此向查理写信报怨。他在信中引经据典地论证使犹太人保持卑微地位的合理性和重要性，但由于查理非常重视犹太人带来的商业利益，因此阿莫罗也未能改变加洛林王朝传统的犹太政策。[31]实际上，直到加洛林王朝灭亡，教会也未能在犹太人问题上占据主导地位。
世俗政权与教会在犹太政策上的分歧体现了加洛林王朝教、俗关系的某些特点。首先，双方的这一分歧说明加洛林王朝的教俗关系远非教会所标榜的那样和谐。究其实质，教、俗双方在犹太人问题上的矛盾源于两者在利益上的分歧。对于加洛林王朝的统治者来说，基督教信仰的作用主要在于为加洛林帝国的政治统一和长治久安提供一种强有力的意识形态和精神纽带，加洛林王朝制定政策的出发点主要是为了实现世俗的政治、经济利益，而非一味地去迎合教会的宗教利益。加洛林王朝制定犹太政策的动机就是世俗性的。由于加洛林帝国是一个建立在武力征服基础上的庞大的、松散的帝国，本身缺乏坚实的经济基础，因此其与拜占庭、阿拉伯等东方国家的贸易对于促进经济发展，维护帝国的统一就显得格外重要。由于犹太商人在当时西欧与东方贸易中占有的突出地位，加洛林王朝很自然地要利用犹太人的作用来加强加洛林王朝与东方国家的贸易关系，并对犹太人实行宽容政策，保护其利益不受损害。对于基督教会而言，维护基督教信仰及教会的权威地位则应成为制定一切政策的出发点。例如，阿格巴尔德认为基督教信仰应成为加洛林帝国政治统一的基础，而且促进包括犹太人在内的“异教徒”归信基督教及镇压“异端”应成为首要的公共政策。[32]在阿格巴尔德看来，加洛林王朝，尤其是虔诚者路易时期的犹太政策完全背离了基督教信仰，并危害了国家的基督教性质。在给路易的信中，阿格巴尔德声称“犹太人已以多种方式威胁着基督教信仰”，而威胁正源自犹太人享有的特权，且路易应为此负责。[33]他甚至在给友人的信中指责路易是一个软弱而又愚蠢的君主，他的宫廷充斥着低级趣味，他为了得到奢侈品而纵容犹太商人的非法活动。[34]由此可见，世俗利益和宗教利益之间的矛盾是加洛林王朝教、俗双方犹太政策之争的实质，这一矛盾使得双方的关系时常出现不和谐的声音。其次，教会最终在这场与王权的较量中落败，也反映了教、俗双方在加洛林王朝政治格局中的地位。在中世纪早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教会的态度对犹太政策的制定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各“蛮族”王国的犹太政策中都能清楚地看到教会的影响，如西哥特国王塞斯巴特（Sisebut）和法兰克国王达戈贝尔特（Dagobart）推行的反犹政策。在有关犹太人的法律制定方面，教会也扮演了非常活跃的角色，例如在5—7世纪的高卢，教会召开的13次宗教会议都颁布了涉及犹太人的法令。[35]然而在加洛林王朝时期，教会在犹太人问题上的发言权却大打折扣，犹太政策的主导权已完全为王权所掌握。这一点首先体现在相关法律的制定上，这一时期加洛林世俗政权颁布了大量涉及犹太人问题的法令，而教会仅仅在845年的莫城（Meaux）宗教会议上恢复了一些已遭废除的反犹法令，且很快又被国王否决。此外，阿格巴尔德在与皇帝较量中的落败也说明教会在加洛林王朝的教、俗关系中仍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综上所述，加洛林王权与教会在犹太人问题上的不同态度反映了双方利益的重大分歧。在世俗的政治、经济利益面前，即使是虔诚者路易这样被教会冠以“虔诚”美名的君主也并不受教会意志的左右。因此，从加洛林统治者与教会围绕犹太政策而产生的矛盾冲突中，可以看出在当时的教俗关系中，世俗权威是主导者，教会仍处于依附地位，很难以自己的意志影响世俗权威的决策。
【注释】
[1]Esther Benbassa，The Jews of France:A History 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p.4.
[2]Marcus Arkin，Aspects of the Jewish economic History，Jewish Publication Society of America，1975，p.44.
[3]Marcus Arkin，Aspects of the Jewish economic History，p.39.
[4]Bernard S.Bachrach，Early Medieval Jewish Policy in Western Europe，Minneapolis：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1977，p.66.
[5]Bernard S.Bachrach，Early Medieval Jewish Policy in Western Europe，p.66.
[6]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p.267.
[7]Bernard S.Bachrach，Early Medieval Jewish Policy in Western Europe，Minneapolis：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1977，p.77.
[8]Bernard S.Bachrach，Early Medieval Jewish Policy in Western Europe，pp.82，83，87.
[9]Bernard S.Bachrach，Early Medieval Jewish Policy in Western Europe，p.86.
[10]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p.337.
[11]Bernard S.Bachrach，Early Medieval Jewish Policy in Western Europe，p.87.
[12]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p.337.
[13]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p.340.
[14]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p.334.
[15]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p.367.
[16]Bernard S.Bachrach，Early Medieval Jewish Policy in Western Europe，Minneapolis：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1977，p.85.(www.xing528.com)
[17]Bernard S.Bachrach，Early Medieval Jewish Policy in Western Europe，pp.123-126，136.
[18]Paula Fredriksen，Augustine and the Jews：A Christian Defense of Jews and Judaism，New York：Doubleday，2008，p.265.
[19]Simon Dubnov，History of the Jews：From the Roman Empire to the early medieval period，Vol 2，South Brunswick：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80，p.197.
[20]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p.418.
[21]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pp.420，427.
[22]Solomon Katz，Pope Gregory the Great and the Jews，The Jewish Quarterly Review，New Series，Vol.24，No.2，October 1933，pp.113-136.
[23]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p.441.
[24]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pp.469，472，476，478.
[25]Ora Limor，Guy G.Stroumsa，Contra Iudaeos：ancient and medieval polemics between Christians and Jews，Tubingen：Mohr Siebeck，1996，p.121.
[26]Ora Limor，Guy G.Stroumsa，Contra Iudaeos：ancient and medieval polemics between Christians and Jews，p.354.
[27]Jeremy Cohen，Living letters of the law：ideas of the jew in medieval Christianity，Berkeley，Calif.：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p.129.
[28]Ora Limor，Guy G.Stroumsa，Contra Iudaeos：ancient and medieval polemics between Christians and Jews，p.354.
[29]Emily Taitz，The Jews of Medieval France：The Community of Champagne，Westport，CT：Greenwood Press，1994，pp.30-31.
[30]Amnon Linder（ed.），The Jews in the Legal Sources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p.334.
[31]Edward H.Flannery，The Anguish of the Jews：twenty-three centuries of anti-Semitism，Mahwah：Paulist Press，1985，p.85.
[32]Leonard B.Glick，Abraham’s heirs：Jews and Christians in medieval Europe，Syracuse，NY：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99，p.53.
[33]Jeremy Cohen，Living letters of the law：ideas of the jew in medieval Christianity，Berkeley，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p.127.
[34]Leonard B.Glick，Abraham’s heirs：Jews and Christians in medieval Europe，p.54.
[35]Stanley E.Porter，Christian-Jewish Relations Through the Centuries，Sheffield：Sheffield Academic Press，2000，p.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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