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向來是把禮樂两字相提并論的,自從夏朝的時候,就有專官掌樂,不過中國把他當一種技術,和禮,射,御,書,數,合在一起叫做六藝,他的最大的用處,就在宴饗,學習的人,意在圖謀衣食,并没有什麽學識。至於西洋那就不然,他們以爲音樂對於人生有莫大的益處,不是用来饗神的,學習的人,自己可以享受利益,不是專爲宴客的,所以他們在中小學校把這項科學都列爲必修科,使人民都有音樂知識和技能。講起專門研究的話,還有樂科講座和專門學校,總算是發達以極了。中國有學識的人,正在仿效他們,一面輸入西洋近世樂學,一面研究中國古代樂術,音樂一科,在中國外國可算重要了。但是抱經濟觀的人,仍然有所非難,他們的意思以爲生産的要素重在資本,資本的取得,在於節儉儲蓄,説音樂是費錢費時的東西,近於奢侈,於經濟是有害的。并且拿《墨子·非樂篇》作證據,説墨子是一個大經濟家,重在積蓄資本,所以他一面尚儉,一面非樂。他們這樣的主張,粗看起來,似乎是狠對,要是過細研究起來,却大謬不然。何以見得呢?因爲世界人口增加,生産日繁,資本不見得是生産要素,就是説他是要素,取得他的方法,也未必由於節儉儲蓄。資本起因的學説狠多,最大的類別,約有三個:
(一)英國學説;(二)美國學説;(三)德國學説。
第一種學説,是斯密氏一派的人所主張的。斯密氏説:一切人類收入的財貨,不把他的全部供現在消費,節省一部,儲蓄在那裏,預備後來生産使用,這就叫做資本。
第二種學説,是伊利氏一派的人所主張的。伊利氏説:若是説儲蓄的話,必定先有可以儲蓄的貨物存在,詳細説罷,就是必定先有生産,生産所得的結果,除去生活必需的費用,其餘的纔能夠儲蓄作爲資本。
第三種學説,是馬克斯一派的人所主張的。馬克斯説:現今的資本是資本家奪取勞動者應得的利益,倘若没有勞動者,恐怕也没有資本了。
以上三種學説,我是贊成第三種的。第一種是消極的學説,所謂節流的辦法,不是資本的起因,第二種雖比較説得有根據,仍然是一個因果相互的説法,總不明瞭,惟有第三説最有價值,最爲清楚,照第三種説法,資本既然是起於勞力,不是起於節儉,那麽音樂對於資本也没有防害了。况且音樂是一種美術,人人所必需的東西,我們若是需用他,也是一種應分欲望,不能説是奢侈,何以見得呢?包得利亞氏説:奢侈有两種要素:
(一)高價,就是獲得一物須多大的勞力;(二)饒贅,就是一種非應於必要的貨物。(www.xing528.com)
前邊两種要素,必定同時俱備,然後纔算奢侈。倘若是高價的物品,譬如病院治病用的極難得的藥品,雖然價值狠貴,不算是奢侈,倘若是饒贅的物品,譬如對於我們没有多大益處的珠寶,雖然價值狠賤,也算是奢侈。真正侈奢,乃是消費高價并且饒贅物品的意思,奢侈的定義既然是這樣,那麽音樂是不是奢侈,我們可以從此推求了。音樂本來是一種時間的美術,基得氏説:美術的性質,是由於頂簡單的方法,生出最大的享樂,和奢侈的定義大相反。照這樣説法,音樂不算是奢侈了。音樂對於人生有莫大益處,可以安慰精神,可以調和性情,和衣服飲食一樣,都是人生不可缺乏的東西。在經濟上看來,是一種享樂物品,并不是饒贅物品。并且音樂分聲樂器樂两種:器樂的樂器,除樂隊用的價值稍爲大一點,家庭和個人用的,也是狠簡單的;至於聲樂是用口唱的,只要我們有聲帶就可以,并不要什麽代價,更無所謂奢侈。人類性情不能絶無嗜好,設若没有音樂,富者必縱慾自恣,貧者必放僻邪侈,人類精神不能永久興奮,設若没有音樂,勞心者,腦筋頹疲,勞力者,肢體困頓,這些弊端,在消費上生産上都有極大的障害,惟有音樂可以補救,是音樂對於經濟,不但無損,并且有益。説到這裏,就有人問我説:音樂於經濟是有利無弊的,那麽墨子非樂,是墨子不懂經濟呢?還是不懂音樂呢?我對於這两個問題,分两層研究:
(一)墨子到底是不是一個經濟家?有人説:墨子是一個宗教家,尊崇天志,信仰鬼神,就是節用非攻,也是從宗教裏邊演出來的。我以爲墨子雖然是一個宗教家,也是一個經濟家,他的《辭過篇》説:其爲用財少而爲利多,就是經濟上用最小的勞費收最大的效果的主義,至於節葬節用各種學説,無非就國計民生説的,不必再多引證了。
(二)墨子到底是不是一個音樂家?有人説:墨子是一個經濟家,凡是費財不加利的就不去做,他所説的利,又只限於衣食住(原文作息),只知道滿足生存欲望,不知道滿足文明欲望。我以他雖然是一個經濟家,對於衣食是狠注意的,但是他説勞者不得息,是一種大患,他說張而不弛弛而不張,都是不對的,這是他根本上不能反對音樂。他不但不反對音樂,并且是一個音樂專家。《非樂篇》説:子墨子所以非樂的,不是以爲大鍾鳴鼓琴瑟竽笙的聲音不樂,是墨子能辨音律。《公孟篇》説:子墨子説:問於儒者爲什麽爲樂,儒者説樂以爲樂,子墨子説,子未我應。是墨子深明樂理。既然能辨音律,深明樂理,可不算是一個音樂家嗎?况且墨子也狠能利用樂器,《吕氏春秋》説他能夠吹笙,是墨子不但明白音樂學理,并且得音樂技術了。像這種學術兼備的音樂家,恐怕現在也不可多得呢。
墨子既然是一個音樂家,何以他又非樂呢?有人説:墨子的書是後人僞造的,《非樂篇》老是説:子墨子曰,更其可以知道非墨子自著的,不是他的本意了,我以爲這種主張,是不對的,因爲墨子的書,是他的弟子作的,弟子代老師紀言行,也是常有的事,好比《論語》是孔子的弟子代作的,所以老是説子曰。倘若因爲有子墨子曰就説不是他的本意,難道《論語》也不是孔子本意嗎?有人説:儒墨是相反的,儒家重禮樂,所以墨子就非樂,并且引《公孟篇》的話作證據。我看也不盡然,《公孟篇》雖然排斥儒家,并且提到音樂,但是《非樂篇》却不是因爲排斥儒家作的,一般人所以説儒墨相反的,是單從《非儒篇》説法,其實墨家和儒家并不相反,儒家畏天,墨家有《天志篇》;儒家孝鬼神,墨家有《明鬼篇》;儒家卑宫室,菲飲食,惡衣服,墨家有《節用篇》,照這樣看來,儒墨簡直是一致的。就是《非榮篇》也是和儒家表同情的,墨子生在周敬王年間,那時代國君淫亂,雅樂淪亡,所有的音樂多用女子演奏,不講聲音,只重顔色,上行下效,那時代的樂音是非常淫靡,所以孔子説:放鄭聲,又説: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并且當時國君只知厚斂獨樂,墨子是主張兼相愛交相利的,是主張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的,若是犧牲多數人的金錢,供少數人的享樂,是他所極端反對的。他《非樂篇》説:今王公大人……將必厚乎萬民以,爲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又説:今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既已具矣,王公大人鏞然而獨聽之,將何樂得焉哉,足見得他的非樂是對當時國君立言的。并且當時下無道揆,下無法守,人民因憤世流於放蕩不事生産的也不少,所以他對於人民不從事耕織,而溺於聲樂的也一齊非難。墨子的非樂是反對當時習樂的人,并不反對音樂的本身。《魯問篇》説:國家憙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我看墨子非樂,也從他的經濟主義演譯出來的,并不是排斥儒家的。要是一定説他排斥儒家,像荀子的説法,禮樂先王正其盛者也,……墨子之於道也,猶瞽之於墨白也,是儒家排斥墨家,不是墨家排斥儒家了。墨子的經濟主義,是我所崇拜的,我恐怕一般人不知道非樂也是從他的經濟主義演繹出來的,因此説他不知道精神的文明,缺乏哲學思想,太淺視了!墨子;我又恐怕一般人不知道音樂在經濟上有什麽價值,因此説他近於奢侈,無益於人生,要排斥音樂。所以我要把我的墨子非樂經濟觀説出來,和大家討論討論。
(見《音樂雜誌》一九二〇年第一卷第五、六期,本篇署名爲楊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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