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和道德
日人田島錦治氏著的《經濟及道德》書中説：“道德行爲在善，經濟行爲在利，然而善和利不相合，經濟行爲和道德行爲往往相背馳。”[1]我初讀這幾句話，以爲著這書的人簡直不知經濟和道德的關係，等到讀到“大道德和大經濟是一致的”[2]，我才知道他承認經濟和道德是有關係的，不過他所説的關係是限於大道德和大經濟；從反面説，若是小道德和小經濟，那就未必有關係了，仍然是一種特稱判斷。特稱判斷，本是科學家應當採取的，因爲没有太籠統的毛病，免得人家説他太武斷了。但是我對於這两個概念，認爲是相合的，并且是全稱的，經濟有經濟的道德，無論什麽經濟行爲，都有一定的道德，不問什麽大小，不過道德的範圍比較的大，可以包含經濟就是了。普通人把道德看得太空泛，不是説經濟和道德没有什麽關係，就是説經濟有時不能遵守道德，我以爲他們都錯了，所以我要提出經濟道德和大家討論。
世人對於經濟和道德的關係，大概有两種見解：
一 道德是隨經濟變遷的；
二 經濟要受道德支配的。
物質進化，生産關係不同，道德也隨着變遷。譬如家内工業時代，人人工作，都在一個家庭裏面，男女老幼，都在一處。到了工場工業時代，都要去工場工作，一切工場主把工人看作畜類，純是雇用性質，没有慈愛的關係。他們的道德，就是服從。倘若能打破資本制度，財産公有，共同生活，什麽服從的觀念都没有，家庭的關係，更要改變，這是馬克斯一派人的主張，也就是道德隨着經濟變遷的見解，孟子説：“有恒産者，有恒心。”管子説：“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也是這種意思。
有人説：“經濟組織要受道德的支配，互助是根本的道德，也就是發達經濟的良法，現在國家一切組織，是摧殘人類互助的感情，是不道德的，應當改造的”，這是克魯泡特金一派人的主張。他們的意思，以爲倘若不合於道德，雖取得財貨，也是不應當的，譬如孔子説：“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顔子簞食瓢飲，别人都受不了的苦，他却仍然安樂，都是把道德支配經濟的意思。
這两派的學説，都是狠有勢力的，但是都有所偏，因爲道德的變遷不單是物質的，也有屬於心理的，説他一定是隨經濟變遷，太武斷了。經濟組織，不必一定死守舊道德，倘若死守舊道德，那就不能進化了，我們暫且不管他們的主張，有無毛病，但是他們都是承認道德和經濟有密切的關係，因此越發足以證明我所提出的經濟道德，是很有討論的價值。
經濟和道德相反説
十七十八两世紀的經濟學者，對於經濟組織，主張自由競爭，他們的意思，以爲經濟發達，非競爭不可，并且競爭要無限制，必定放任自由，使人人各憑自己的才力，和同類相競爭，充其量，只要自己有利就是壓倒他人也可以的。把利己心當做支配經濟最大的理法，任人憑利己心自由行動，那裏還講什麽道德。所以他們對於慈善救貧事業，一般人認爲道德的，以爲足以養成依賴性質，使不勞而食的人加多，有防經濟發達。譬如重商主義重視貨幣，以吸收貨幣爲致富的方法，獎勵商業，對於國際貿易注重收入，禁止輸出，只顧本國的利益，毫無善鄰的意思。正統學派以爲國家富足，由於資本發達，袒護資本家和地主，注重生産事業，不顧消費人的利害。工場制度興，使用工人如同牛馬，雖然違背人道，在所不顧，以爲不是這樣，經濟不能發達，照他們的意思看來，經濟和道德决對不相容。
老子説：“破斗折衡而民不爭。”斗衡原來是交易的工具，也就是經濟組織裏面不可少的東西，老子認爲和道德不相容，因爲維持道德，就要把他破壞。商子説：“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3]他的意思以爲一切禮法有礙經濟發達，所以他不拘禮法，竟然更賦税，開阡陌，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的，要他們加倍納税，不講什麽道德不道德，這都是經濟和道德不相容的學説。
經濟和道德一致説
自從自由競爭學説風行以後，資本主義勢力漸增，富的愈富，貧的愈貧，下層社會不能忍受苦痛，於是乎有社會主義起來改正他。這派主義以爲經濟主義是平等的，當世的經濟組織，是有資本的人獨占利益，不合於平等的原則。他們的意思以爲經濟組織不當限於理法的研究，并且應當問理法和道德相合不相合，相合的，就採用，不相合的，就不採用。又如墨子尚儉，儉本是美德，墨子以爲想足用，非儉不可，是把經濟和道德看爲一致。墨子説：“其民淫僻而難治，其君奢侈而難諫，……夫以奢侈之君，御好淫之民，欲國無亂不可得也。”[4]因爲奢侈能使財貨虛耗，大家因爲財貨不足，必定相爭，作出種種不道德的事，惟有節用可以維持道德和經濟，又荀子説：“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5]照這幾句話看來，欲望不能滿足，必定要爭，爭則亂，是違反道德，亂則窮，是不合經濟，所以他主張定分正名，分定名正，百姓不爭，一方面合于經濟，一方面合于道德，從以上種種學説歸納起來，簡直看經濟和道德是一致似的。
經濟道德的真義
前面引的田島錦治學説：經濟行爲在利，道德行爲在善，我們應當承認的；但是他説利常和善不相合，是不對的。我們想知道他的錯誤，須得先明白經濟和道德的意義，希臘賢哲把道德分作三種：一倫理；二經濟；三政治。[6]是道德包含倫理，經濟，政治三種。範圍比較經濟大。换句話説，就是道德有屬於倫理的，有屬於經濟的，有屬於政治的。近來研究倫理的人，大概是把道德作對象，以善良當正鵠；談政治的人也常講到道德，惟獨研究經濟的人，對於道德多不注意，就是有人講到，也不過説大經濟和大道德的關係，就是了，并未説明普通道德中還有純粹屬於經濟的道德，今用圖説明两種關係在下面：
右邊的三個圖，是表明道德和經濟的關係，倘若只説大經濟和大道德的關係，就有三種情形：第一是两種有一部分相合；第二是經濟包含道德；第三是道德包含經濟。到底两種關係是怎麽樣？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以爲經濟道德，和普通道德，有上下位的關係，就是普通道德内包比經濟道德狹，外延比他廣，若用圖説明，越發瞭然。
第一圖
第二圖
第三圖
第四圖
上圖是把道德分爲三部：一部分屬於經濟；一部分屬於倫理；一部分屬於政治。道德的意義既然明白，以下再説經濟的意義，馬雪爾Marshall説：“經濟是人取得財貨使用財貨的一種行爲”[7]，從這個定義看來，道德雖然分三種，性質究竟各有不同，經濟道德是個人對於財貨的關係；倫理道德是個人對於個人或社會的關係；政治道德是個人對於國家或國際的關係。[8]何以故呢？因爲人類生來就有欲望，欲望大概分两種[9]：一物質的欲望，二精神的欲望。倘若欲望不能滿足，或是滿足的方法不正當，就要起爭端，必得有一種道德從中維持，才不致於亂，所以哈敦氏James Harldans Smith説：“道德是指定行爲的原則免得起爭端的。”[10]孔子説：“志於道，據於德。”注解説：“道者人之所由行，故曰志；德者人之所執守，故曰據。”道屬於實踐方面，德屬於理解方面，道德二字，本不限於慈惠，所以韓子闢佛説：“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謂道德，其所德，非吾之所謂德；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無論何種行爲，都有特殊的道德，武人有武人的道德，教士有教士的道德[11]，况且經濟是人類維持生存的行爲，當然有一定的道德。(www.xing528.com)
經濟道德和經濟倫理的區别
普通人以爲倫理以道德爲對象，以爲經濟道德就是經濟倫理，其實不然。照第四圖看來，經濟和倫理雖然同在一個範圍内，仍然彼此各分疆界，不相混淆。有時個人因財貨的關係，引起個人對個人或社會的關係，也適用倫理，這種經濟倫理[12]也適用道德，和經濟道德不同的地方，就是經濟道德純粹以道德爲根本，經濟倫理，不是這樣，就是一般人所認爲不道德的，譬如獨占，競爭，都屬於經濟倫理。若就國家因財貨和個人關係説，經濟也適用政治，所以十九世紀以前的經濟學者，在經濟上面常加政治的形容辭，現在經濟趨重社會方面，這種形容辭已經取消了，我以爲國家關於經濟的設施，不防稱爲經濟政治[13]，這種經濟政治，也適用道德，和經濟道德不同的地方，也和經濟倫理一樣。
經濟道德和實業道德的關係
經濟道德和實業道德本不相同，實業是指工商業而言[14]，是經濟的一部分，包含在經濟裏面。詳細説來，實業是工商業，工業是生産行爲，商業是交易行爲。説實業道德，是經濟道德，是可以的，不能説經濟道德，就是實業道德。譬如工場設備須合衛生，工作時間不得過多，工作年齡不可大低，都屬於工業道德。又如商品價格，應當一定，商品性質不得虚冒，商店廣告不能虚僞，都屬於商業道德。工商業道德就是生産交易道德，但是經濟行爲，不單是生産交易，并且有消費分配。因此實業道德以外，尚有其他分配消費種種經濟道德，合在一起，才算是完全經濟道德。
（見《法政學報》一九一九年第二卷第四期）
【注释】
[1]見氏著《經濟及道德》二十四頁。
[2]見氏著《經濟及道德》二十四頁。
[3]見《通鑑周顯王十年》。
[4]見《辭過篇》。
[5]見《禮論篇》。
[6]見田島錦治氏著《經濟及道德》三十一頁。但是他把倫理解作修身，經濟解作齊家，政治解爲治國；我以爲不對，因爲修身只是修己，倫理和修己不同，并且有對人的關係。譬如倫理學裏面所講的義務論，就有對人的關係。在自足經濟時代，或家内工業時代，經濟是一種家政，但是现在趨重社會方面，不能解作齊家。至於政治，也不限於治國家，就是國際間，也有政治的作用。
[7]Political economy or economies is，he remarks，a study of man's actions in the ordinary business of life；it requires how he gets his income and how he use it.見《馬雪爾經濟原理》第一章第一節。
[8]日人浮田和民《新道德論》也分道德爲三大部分：一關於國家的；二關於家族的；三關於實業的。
[9]瓦格那分欲望爲二種：一Exisrenzbedürfnisse即物質欲望；二Ourturbedürfnisse即精神欲望。
[10]Morality provides a principle of conduct to obviate the struggle見Economic Moralism，Part 1.Ch.1.P.23.
[11]見浮田和民《新道德論》第五章。
[12]Economic Ethic陳莘農先生説：經濟倫理有四大綱：一實踐；二互讓；三理性；四自動。
[13]經濟政治的名詞，是我的臆説，國庫收入就是一種經濟政治，因此財政不妨稱爲經濟政治。因爲財本是經濟行爲的客體，政治通常簡稱政，可知我的臆説，并不是毫無根據。
[14]見浮田和民《新道德論》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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