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嘉靖、隆庆年间,江苏藏书与浙江藏书并峙争秀,其代表人物是太仓的王世贞,此外尚有武进的唐顺之和长洲的钱谷、刘凤及海虞的杨仪等,皆为一时藏书名家。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舁州山人,太仓(今江苏太仓)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任刑部主事,历官郎中,出为青州兵部副使,历任浙江参政、山西按察使、太仆卿。后以右副都御史抚治郧阳,官终南京刑部尚书。
王世贞精史学,著《弇州史料》一百卷;又善戏曲,作有《鸣风记》。他在文学上,与李攀龙、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六人并称为“后七子”。李攀龙死后,王世贞成为文坛领袖,他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据《明史》卷二八七《王世贞传》称:“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晚年时其文学主张有所改变,钱谦益称:“其论《艺苑卮言》则日’作《卮言》时年末四十,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行世已久,不能复秘,惟有随事改正,勿误后人。‘元美之虚心克己,不自掩护如此。"[52]钱氏所论,颇为公允。
王世贞年轻时即喑书。《明史》称他生有异禀,书过目终身不忘。藏书处有小酉馆、尔雅楼等,其所藏书有三万余卷,且多精本。
胡应麟称:
王长公小酉馆在弁州园凉风堂后,藏书凡三万卷,二典不与,构藏经阁贮焉。尔雅楼度宋刻书,皆绝精,余每读《九友歌》辄泠然,作天际真人想。[53]
王世贞与浙东藏书家范钦颇为友好,定有互抄之约,并有书馈赠范钦。王世贞与范钦藏书内容有所不同:范钦以藏明代地方志和科举录为天一阁特色,而王世贞以藏宋元旧版著名当世。王世贞所藏宋版书据其自称有三千余卷,故以尔雅楼专藏,其中以宋刻《汉书》、《后汉书》最为珍贵,《天禄琳琅》曰:
《汉书》,宋刻本,王世贞跋云:“余平生所购《周易》、《礼经》、《毛诗》、《左传》、《史记》、《三国志》、《唐书》之类,过三千余卷,皆宋本精绝。最后班、范二书尤为诸本之冠,前有赵吴兴象。余失一庄而得之。”次页绘象旁有小楷书”王弁州先生象”六字。[54]
关于王世贞所跋《汉书》,原为元初浙江赵孟颊旧藏。此书用桑皮纸印,白洁如雪,四旁宽广,字大者如钱,有欧、柳笔法,细书丝发肤致,墨色精纯。赵为宋宗室,居吴兴(今湖州),人元后出仕,官至翰林学士承旨,此《汉书》为赵孟頫藏书中最精美之本。至明时此书落入吴中陆太宰家,后王世贞以一庄园易来,以为快事。另外赵孟頫尚藏有《六臣注文选》一部,后为王世贞同年朱太史所藏,王世贞见后,羡慕万分,几欲夺之,而为义所止。及至朱太史逝后,有人持以邀售,但此时王世贞已无力购之,遂作题跋而归之,其跋云:“此本缮刻极精,纸用澄心堂,墨用奚氏。旧为赵承旨所藏。往见于同年朱太史家,几欲夺之,义不可而止。太史物故,有客持以见售,余束身团焦,五体外无长物。前所得《汉书》已不复置几头,宁更购此,因题而归之。壬午春日,书于昙阳观大参同斋中。“[55]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咏王世贞绝句首两句“得一奇书失一庄,团焦犹恋旧青箱”,就是指王世贞以一庄换《汉书》与无力购《六臣注文选》之事。王世贞所藏《汉书》后据其子王士骐所言为税事,归之质库,终未壁还。此外,据谢肇淛称,王世贞还收藏大量“朝报”,家中“积之如山”。
王世贞藏书,印有“贞元”、“伯雅“、“仲雅”、“五糊长”、“乾坤清赏”、“默然守吾口”、“天强居士”、“太仆寺印”、“抚治邮阳等处关防”诸印。
王世贞长子士骐,字冏伯,亦好论文评诗,据钱谦虚益云:“冏伯论诗文,多与弇州异同,尝语余曰:‘先人构弇山园,叠石架峰,以堆积为工。吾为泌园,土山竹树,与池水映带,取空旷自然而已。'余笑日’兄殆以为园喻家学乎?’冏伯笑而不答。”[56]所著有《醉花庵诗》五卷。王世贞逝世后,士骐一日于货郎担中偶见有王世贞所著《读书后,购搜以刻印行世。
王世贞之弟世懋亦为一藏书家,胡应麟称:
次公亦多宋梓。一日燕汪司马,尽出堂中并诸古帖画卷列左右。坐客应接不暇,司马谓:此山阴道上行也。司马公尤好古、汇刻《坟》、《雅》诸书,今盛传于世云。[57]
其藏印有“墙东居士”、“有明王氏图书之印”等。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一字义修,世称荆川先生。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改庶吉士,调兵部主事,后任编修,校累朝《实录》,召擢职方员外郎,进郎中,以功擢右佥都御史。寻代李遂为凤阳巡抚,力疾巡海,卒于广陵舟中。
唐顺之嗜学爱书,为官后,曾一度削籍,筑室阳羡山中,读书十余年。在文学主张上,他和王慎中、茅坤、归有光等继承南宋以来推尊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轼等古文的传统,反对前后七子,倡导唐宋古文,为“唐宋派”健将。
唐顺之的藏书,明末吴伟业有《汲古阁歌》,其首四句云:“嘉隆以后藏书家,天下毗陵与琅邪。整齐旧闻汲放失,后来好事知谁及?”[58]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为唐顺之所作绝句“整齐旧闻汲放失,左右文武儒稗编”及吴伟业诗中之“毗陵”,即指唐顺之。吴伟业、叶昌炽论唐顺之藏书皆以其“整齐旧闻汲放失”、“左右文武儒稗编”发论是有道现的。《明史·唐顺之传》赞曰:
顺之于学无所不窥,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瓠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极原委,尽取古今载籍,剖裂部居,为左右文武儒稗六编传于世,学者不能测其奥也。
其中所谓左、右、文、武、儒、稗六编,指唐顺之利用家中所藏古今大量典籍,剖裂后分门别类,编成《左编》、《右编》、《文编》、《武编》、《儒编》、《稗编》等卷帙颇巨的六“编”。兹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左编》(一名《史纂左编》)一百二十四卷。此书采摘历代正史所载帝王臣子事迹编纂成编。分君、相、名臣、谋臣、后、公主、戚、储宗、镇夷、儒、隐逸、独行、烈妇、方技、释道等二十四门。是书编纂目的在于欲取千古兴衰治乱,以供后世垂鉴。
《右编》四十卷。此书所录为历代名臣论事之文,分二十一门,九十个子目。所谓“右编”,取右史纪言之义。所收之文,皆古来崇论宏义,切于事情,可资借鉴者。此稿未定,唐顺之已卒,由后人整理成编。
《文编》六十四卷。此编取周迄宋之古文,分体排纂而成。由于汇收之文太多,故有驳杂之嫌。前人以为唐顺之深于古文,能心知其得失,凡所选择,具有深意,体现他的选文标准。
《武编》十卷。此编所收为用兵指要,分一百五十一门。举凡将士、行阵、器用、火药、军需、料敌、抚土、坚壁、推标等等军事要目几无所不包。文章采自孙吴、穰苴、李筌、许洞诸兵家著作及唐宋以来名臣奏议,论兵之言无不汇集。(www.xing528.com)
《稗编》(一作《荆川碑编》)一百二十卷。此编编篆思想是欲使万事万物贯通于一书,属类书性质。内容巨细兼陈,门目浩博,收书范围广泛,始之于六经,终之于六官。六经所不能尽,则条次以九流诸家学术,凡为类二十有七。六官所不能尽,则概括以历代史传,为类有二十五门。
从以上唐顺之所编左、右、文、武、稗诸编可以看出,其所编之书,内容广泛,涉及正史、诸子百家、各家文集、名臣奏议以及天文、地理、兵法等等。唐顺之编左、右、文、武、儒、稗六编无手稿,而取现成之书加以圈抹而成。其编《右编》所录书之一《尽忠录》清时流入著名藏书家李沧苇之手,因季之夫人唐氏为唐顺之四世孙女,唐氏携有家传明正德初刊印的《尽忠录》一部,书上有唐顺之朱墨二色圈抹,而绝无批点文字,人皆深以为怪,后取唐顺之《右编》细细对勘,始知凡加圈者之文,即录入《右编》,而用笔抹去之文即为删节之文。这部《尽忠录》实为唐顺之编《右编》的“脚本”。证之《明史》其“尽取古今载籍,剖裂部居,为左右文武儒稗六编传于世”的记载,始知此乃唐顺之的一种特殊编纂法。由于以上“六编”内容广泛、涉及中国古籍的各个门类,所以需要大量众多的典籍供给圈抹始能成书,于此更可证吴伟业所云“嘉隆以后藏书家,天下毗陵与琅邪”,夸称唐顺之确是有有道理的。
钱谷(1508~?)字叔宝,号罄室,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少孤贫失学,及成年始知读书。家无典籍,曾从文征明学画,学画之暇,日取文征明家架上书读书。其画为山水、人物、兰竹,人称吴中一代名手。其藏书事迹据《丽宋楼藏书志》云:清陆心源曾收藏钱叔宝手抄本《会稽掇英集》十卷、《续集》五卷,卷末有“隆庆戊辰夏彭城钱谷手录”一行,并有文震孟手跋曰:
吾吴叔宝钱先生,游先太史口下,日取架上书读之。闻人有藏秘籍,必宛转借抄校勘,丙夜不置,故所藏充栋。手纂《续吴都文梓》、《南北史摭言》、《三刺史诗》,惜未登梨枣。若其绘画,特余事耳。此《会稽掇英录》皆集宋名贤诗文,宇内流传绝少,是其早岁所抄,无一惰笔,乃从宋板而录者,为世珍重可知矣。万历庚申如月花诞,雁门文震孟跋于青瑶屿。[59]文震孟为文征明之曾孙、明长洲著名藏书家。由于钱谷与文家之渊源甚深,所记颇可信。尤可注意者,文震孟对钱谷藏书、抄书评价甚高。尽管钱谷画名颇著,有“吴中一代名手”之称,然文震孟以为此乃钱之余事。
钱谷家有悬罄藏书室,为文征明过其室所题。钱谷因家贫而不事产业,口嗜读、抄书不止,故家愈贫,室中除书而外别无长物,所手录古文金石书几数千卷(一说万卷)。“悬罄”两字言钱谷家之贫乏,而钱谷以为此乃索志,安贫乐道。钱谦益道其抄书之勤:”闻有异书,虽病必强起,匍匐借观,手自抄写,几于充栋,穷日夜校勘,至老不衰。”[60]故钱谷终成为一代藏书名家。
饯谷死,其子钱允治能继承其藏书事业。钱允治(1541~?),字功甫。钱谦益《列代诗集小传》于《钱处土谷》下附允治事迹,略谓:功甫贫而好学,其嗜书、抄书一如父钱谷,“年八十余,隆冬病疡,映日钞书,薄暮不止。功甫殁,无子,其遗书皆散去,自是吴中文献,无可访问,先辈读书种子绝矣。功甫诗篇甚富,应酬泛滥,颇不欲传于后,余深知其意,故不录焉”[61]。钱谦益所记语颇苍凉,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钱允治在世时,藏书声名亦著,人以为其能守先人藏书,为吴中之甲,甚或以为吴中唯有允治家有奇书。钱曾曾藏刘勰《文心雕龙》十卷,中有《隐秀》一篇,为钱允治得宋桀抄补,始成全帙。钱曾《读书敏求记》记钱允治藏书颇详:
功甫名允治,老屋三间,藏书充栋,其嗜好之勤,虽白日检书,必秉烛缘梯上下。所藏多人间罕见之本,有《李师师外传》一卷,牧翁屡借不与。此书种子断绝,亦艺林一恨事也。嗟嗟!功甫老书生,徒手积书,奇书满家。[62]
钱谷父子以家贫而无力致书,而终因日夜徒手抄录而成一代藏书名家,人称奇书满家。钱曾在记完上面所引一段话后说:“今世负大力者,果能笃志访求,悬金重购,则缥囊细帙,有不却车而后至者乎?”此是感慨良多之言。
钱谷藏书印有“百计寻书志亦迂,爱护不异随候珠。有假不返遭神诛,子孙不宝真其愚”、“小友斋”、“中吴钱氏收藏印”、“中吴钱氏考藏”、“悬罄室钱氏叔宝”、“三吴逸民”等。
杨仪(1488〜?),字梦羽,号五川,常熟(今江苏常熟)人。嘉靖五年(1526)进士,授工部主事,后转礼部郎中、山东副使。以病家居,唯读书、著述、藏书为乐,家有万卷楼、七桧山房藏书楼。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为作绝句:“稚子迎门妇下机,庭前七桧是耶非。空山猿鹤休相讶,为恋残书解组归。”叶氏此诗,当系杨仪《初归》词之点化。杨仪辞官初归家有词云:
万卷楼前,百花径里,年来草色荒芜。天涯客子,归梦久模糊。猿鹤惊猜已甚,故山遂千里归途。念少日烟度,色相落魄,带径徂。人生何自苦,风波险恶,岁月奔徂。笑候门稚子,惊问征夫,惟有下机山妇。应私讶贫似当初。览囊中虎符龙敕,犹恐事虚无。[63]
杨仪《初归》颇能反映其回家喜悦心情,以与妻儿相聚、万卷楼藏书、读书为乐事。
杨仪万卷楼所藏多宋元旧本及名人墨迹鼎彝古器之属,时人目为今之邺架。清黄丕烈曾得杨仪七桧山房抄本《珩璜新论》、《支遁集》,其著录《珩璜新论》一卷(旧抄本)称:
七桧山房者,海虞杨梦羽家书斋名也。其藏书所日万卷楼,人所共知,七桧山房则人罕知矣。是书后有墨笔题识,出莫廷韩云卿手,始犹谓是云卿偶得耳。顷常熟友人陈子准来,观书于百宋一廛,欲访海虞故家藏本,述及是书,云五川身后,因事被累,举所藏书归莫氏,盖云卿为五川之甥故也。此一段故实,惟海虞人知之,予不之知也。
黄丕烈在同书著录另一《琦璜新论》时又云:
余向藏七桧山房钞本,有《支遁集》,支硎吾与山居曾借本刊行,余本后亦转归他所,此本又后得,同系七桧山房所钞。顷检唐人集部,有《李义山诗集》为杨五川所钞校者,五川手迹止此二本矣。庚辰中秋后一日记。[64]
从黄丕烈所记,可知杨仪七桧山房藏书多杨自抄之本。黄丕烈文中所云杨仪“因事被累”,实因其为人简亢,而为人所谋害而下场极惨,以至万卷楼藏书亦随之星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言之甚详:予目睹藏书之家,若常熟钱水部东湖先生、杨宪副五川先生,真今之邺架也。……杨之废,即当垂没,而尽弃于不肖之子。其事之颠末有足以昭世戒者,姑为记之。
……
五川先生清介绝俗,时有钱侍御海山,虽擅于求田问舍,而亦问及吟咏,每诧杨之不相过从也,邂逅必恳恳求顾。杨一日阳许诺,钱烹割俟之不至,卒亦不解杨之绝己也。又卜日腆设踵请,杨似有意一往者,命舆,行里许,钱之探者已报,主整冠矣。中途过老医门,医迓少憩,入坐,杨亦云当行。探者又报,主出肃矣。医倏设醴,饮辄微配,便拥舆还家。钱闻之,几不能施面目。于是思有以甘心干杨者靡所不止,遂谋其庄邻衅,以争田斗杀,锁杨公子于尸旁。五川素不识门外事,猝遭此变,抑郁不自得,以恨死。尸未及寒,而万卷楼之积,先为松江莫甥是龙携其珍袭者以去,而余所存,半为好事赂苍头所得,半为亲友散谩袖窃,乃膏梁之子,懵然不知也。子后依栖于余乡周氏,有见其以绣囊宋墨供木工,以祖父敕命纤面与家人妇,令人不为五川公出涕者几希。[65]
杨仪以厌恶御史钱海山横行乡里,不愿与之交往,竟遭如此报复,以致家破人亡,一代著名藏书楼毁于一旦,这在中国藏书史上亦属罕见之事。杨仪藏书印有“吴郡杨仪梦羽收藏图书之记”、“杨氏梦羽”、“华阴世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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