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对中国文人性格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庄子和陶渊明这两位。李白的豪放浪漫和杜甫的忧国忧民，在当代文人身上几乎找不到一点踪影了。庄子的中庸精神倒是被继承得很好，遇事先缩头，行路靠边走，纸上尚可激昂三分，落实到行动上却不见分毫。不得志或遇挫折时，不习辛弃疾的英雄壮志，不仿岑参的慷慨奇伟，口占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逃世去了。
现代文人缺乏古代文人的钢筋铁骨或狂放潇洒，有着历史、现实等种种的因素在里面，是情有可原的。但大家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苏东坡，却有点匪夷所思，因为林语堂说过，苏轼是1000年来历代人都热爱的大诗人，更是他本人最为偏爱的一位诗人，值得所有人敬爱。
出生于970年前的苏轼似乎也早就意识到后人会对他作出如此评价，他在一次与弟弟子由的对话中说：“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这句话的前一句不少文豪诗豪都说过，并无太新鲜之处，而后一句却深深打动了我。
然而，正如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所说的那样：“他身上显然有一股道德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扼制，这股力量，由他呱呱落地开始，即强而有力在他身上运行，直到死亡封闭上他的嘴，打断了他的谈笑才停止。”《苏东坡传》原来是林语堂用英文写作的传记，近日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将其翻译为中文出版了一次，我也有幸能够深入地了解这位自觉得很熟悉，实际上却有些陌生的北宋文学大家。
想到苏东坡，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就是他坎坷多舛的命运。他因反对王安石为首的“新政派”而遭神宗罢黜，后又因“乌台诗案”被人陷害而贬至黄州，垂暮之年还被流放到岭南，几乎一直都处在充满矛盾的党争之中。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在这方面并未过多着墨，或许是林语堂本身也是一位感受敏锐、心性纯真的文人的缘故，在这本传记中，他着重刻画了苏轼以一个诗人、画家身份与百姓之间交往的趣闻逸事。凭借着自己阅读过苏轼的700首诗、800通私人书简和接近全部的札记，林语堂用洗练的文笔刻画了苏轼这位刚正不阿，既能庄重严肃，也能轻松玩笑的高士风采。
林语堂一口气给了苏轼悲天悯人的道德家、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散文作家、书法家、画家、酿酒实验者、月下的漫步者等十多个称谓，总结得出，他是个兼具蟒蛇的智慧和鸽子的温柔敦厚的赤子。这种形象的比喻，一扫以往在我心中沉郁苍劲的那个苏轼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正直乐观、才华横溢的善良老头子。读罢此书，心境不由豁然开朗，充满愉悦。(www.xing528.com)
书中有两个情节让我动容。第一个情节是经林语堂考证，苏东坡并没有传说中那个精灵古怪却满腹诗书的叫苏小妹的妹妹，倒是有一个初恋情人身份的堂妹，因为两人同姓，联姻无望，后堂妹嫁于他人，为此苏轼专门写了两首只有堂妹才看得懂的情诗。苏轼晚年流放在外，听到堂妹去世的消息后，身患重病仍挣扎着到坟上祭奠，次日更面向墙壁抽泣。第二个情节是为了替百姓祈雨，三番五次上山入庙，并写奏本请皇上提升山神的爵位，事罢又奔波城内外，撰文祈祷，终于迎来一场瓢泼“龙水”，苏轼为之兴奋不已，高兴得像个孩子。能从纷杂的史实当中，分辨、验证有价值的内容，并形象地用现代语言描述出一个生动的苏东坡，是林语堂这本书的一大特点。通过林语堂的笔，我们仿佛看见，刚饮罢酒的苏老头儿在一圈小儿的围裹之下，在月光下笑逐颜开地向我们走来。
“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林语堂如此直白地诉说着对苏东坡的喜爱。通过这本书，我觉得应该有更多的文人重新认识苏东坡。苏轼是放荡不羁的，但他锐利的一面总是面向迂腐生硬的规则。他也狂妄，只是他的狂妄只面对比自己强大的背面力量。他也有一些怪癖，可这些怪癖却更多是他本真性格的一种呈现方式……他有着迷人的魔力，他的魔力就如“美丽芬芳之在花朵，是易于感觉而难说明的”。
文人善变难琢磨，这种毛病古今中外为文者均难逃脱，苏轼是其中较为完美体现一个文人可爱、可敬之处的人，虽与我们相隔近千年，但他的精神值得我们景仰、学习。
（《京华时报》2006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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