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要养生”,当《独药师》里的邱琪芝说出这样的观点时,有读者会产生被冒犯的感觉。这不奇怪,在我们的历史里,乱世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与英雄主义色彩,“乱世出英雄”“乱世多悲歌”,读多了典籍、传奇,甚至志异,会发觉乱世被赋予了革命正当性,充满了推倒重来的快意与舒畅。
但“乱世要养生”,的的确确也是我们文化当中真切存在的一种生命姿态,如邱琪芝所说:“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春秋魏晋莫不如此……”联想到前几年“绿豆治百病”等怪诞养生术蔓延全国的情形,会不由得感慨,乱世被赋予“韬光养晦”光环的“养生”,到了盛世,竟然堕落成了一种狂欢与疯癫。
写作《独药师》,作者张炜要冒一定的风险。这种风险贾平凹冒过,是在写《废都》的时候。《独药师》里的男一号季昨非,容易被误读成庄之蝶;张炜透过小说传递出来的信息,也容易被解读成犬儒。在当下价值观冲突的环境下,这样的写作需要莫大的勇气。也因此,有的作家首鼠两端,有的则选择了同流合污,当然也不乏有人干脆封笔养老。
张炜不可能意识不到这种风险的存在。一定是有什么催促或逼迫着他,让他坚持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了这部作品。为了强化故事的可信性,他还通过楔子和一篇长长的附录(管家手记),来增强读者的代入感,尽可能地让读者相信,在那片半岛之上,真的有过一位季府老爷,与一众女子有过镜花奇缘,并在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中,完成了生命的洗礼,把自己由一位中国病人变成通透、英勇的中国好人。
阅读《独药师》并不是个畅快的过程。年轻的季府老爷受养生师傅邱琪芝的“引诱”,走上了一条纵情之路,终极的目的就是“不要专情于一个人”,继而达到不受情感束缚的自由境界。但事与愿违,季府老爷无法摆脱自己的贾宝玉情怀,时时为情所困。水满则溢,情深则痴,痴多则病,那股游走于季府老爷血液里的情欲,使得他每每在作者笔下出场时都病态十足:汗出如浆,头昏目涨,神经衰弱,喉咙喑哑。
每每读至此,总忍不住停下片刻,感觉季府老爷始终走不出他的“旧房间”。这个“旧房间”由他的祖业继承人身份、求新不得的生命欲望、自我压抑带来的放纵渴望等构成,伴以忠心耿耿的仆人、肮脏的豪华马车、每日必服的丹丸等元素,这个“旧房间”充满令人窒息的气味。
但《独药师》也是本读了之后很难放下的书。季府老爷与西方医院的医生陶文贝之间的爱情是这个灰色调故事的晶莹亮线,牵扯着读者的眼睛去追随他们的点滴进展。值得庆幸的是,张炜写爱情的笔触是那么的细致入微,如果说这个故事是一个“病体”,读来让人纠结,那么那些关于爱情的描写就是包治百病的“丹丸”,“丹丸”所到之处,一切的不畅快便迎刃而解。
或因爱情元素的高调介入,这部小说的主旨不再是叙述养生与革命的关系,也不再是暗示腐烂与新生的必然联系,而变成了一部任性的爱情小说。不止一次地想到,季府老爷对陶文贝的爱,其实就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阿里萨对费尔米纳的爱,一个在无数女人床上滚过的男人,竟然说他一生都在为自己最初的暗恋对象守贞。
相比之下,形象与阿里萨一样并不讨人喜欢的季府老爷就坦诚多了,他按自己所爱女人信仰的宗教所要求的那样,坦白、倾诉、忏悔,用卑微的姿态去浇灌爱情花朵并使之盛开。而那位骄傲又圣洁的女人又说了什么?很显然,她追求的是简·爱式的平等,是对季府老爷家的仆人也要以“姐姐”相称的尊重。(www.xing528.com)
张炜以纪实的口吻写完了这个故事,以传奇的笔触完成了其中的情节,又以浪漫现实主义彻底驱逐了给这个故事带来风险的“旧房间”的味道——当季府老爷眼前一亮,决定抛弃一切北上追寻他的爱妻时,“独药师”已经放弃了他赖以养生的“丹丸”,忘记了他那动辄就疲软无力的病体,完成了他多年追求的蝶变……在顺理成章的想象中,北上后的“独药师”和陶文贝一样,成为一个愿意为理想与事业放弃贪图与享受的人。
这个结局,足以让读者轻松地舒一口气,《独药师》的价值观正确到无以复加,而且并不因此显得坚硬干燥、难以下咽。
作为写作过十卷本450万字《你在高原》巨著的作家,张炜的情感原动力与文学创造力曾被担心消耗过多,但《独药师》的文学性还是非常显眼的。作品的词汇并没有贫乏,相反,经过时间的洗礼和生活的积累之后,《独药师》有了灵动与鲜活的色彩,正是这份灵动与鲜活,在不断对题材本身存在的陈腐气息进行干扰。
能感受得到,张炜在写作时并不吃力,这本书的完成,虽然得益于对资料的掌握,受助于窥探历史的冲动,但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作家内心深处涌出来的新的文学激情,这种文学激情,如同季府老爷在碉楼之内插满的各色鲜花,花香带走原有的气息,让写作者的内在焕然一新。
《独药师》在写作形式上有向市场靠拢的痕迹,比如镜头感的凸显、主要冲突的戏剧化设置以及语言与细节的现代性,这些使得它具备了改编为影视作品的良好底子。对于传统作家而言,这样的转变很难,因为要对以前的经验大力地进行推翻。
《独药师》让读者看见一个熟悉的张炜,也看见一个陌生的张炜,就我个人的阅读趣味而言,对陌生的张炜更加喜闻乐见。
(《文汇报》2016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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