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转型失败：探讨威权主义人格的另一面

最早提出左翼威权主义人格主张的是美国社会学家希尔斯（Edward Shils）。他认为，共产主义世界同样存在类似于偏好法西斯主义的威权主义式认知情感和深层倾向，将之局限在极右一端不免有些片面。^[102]例如，在这两种不同的政治制度中，哪怕明知让一小撮人独揽国家大权缺乏必要的合法性支持，还是会有一些人选择追随或默许这种绝对和独裁的权威。因此，希尔斯相信在共产主义世界也能发现具有高度威权主义特性的人，但它信仰的是共产主义以及其他左翼的激进政治意识形态，因而是一种有别于阿多诺尔等人所提出的威权主义人格的另一种威权主义人格类型。这些人虽然在表面上宣扬平等主义理想，但在现实中却奉行严格的等级制度和阶级思想，对权威的任何决定或作为从不加以质疑，甚至对该权威的过错与罪行极为宽容。为了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很容易受到左翼权威的鼓动和操纵。除了意识形态和政治追求存在区别外，希尔斯认为右翼威权主义个人更加强调早期家庭关系在形塑人格结构雏形中的决定作用，更倾向于一种僵化的保守主义思维，体现在有关科学发展和社会变革的态度之中；而左翼威权主义个人则更重视共产主义社会、政治与经济系统对人格形成的重要影响，例如，学校和工厂就被看做是培养政治认知和灌输意识形态的主要场所。相应地，为了进行彻底的变革与改造，激进与创新也被视为社会前进的强大驱动力。

尽管威权主义人格存在种种不足，但希尔斯也不看好一个完全由具有纯粹而彻底的“民主人格”或“自由人格”的人组成的社会。实际上，任何形式的政治构建都需要一定的权威来实行和维持统治，借助社会成员的认同与服从来获得秩序和合法性，自由民主体制也不例外。如果尚未出现类似米尔格莱姆（Stanley Milgram）在电击实验中发现的那种因绝对服从权威而给被实验者施加致命电压的倾向，也没有陷入莱斯曼（Charles Wrightsman）描述的无政府状态或科恩（Paul Kohn）批判的反叛主义当中，那么对这些人加以合理引导与训练，还是有可能使之成为保障社会平稳转型的有利因素的。的确，混合了部分威权主义人格成分的社会不见得就会乱套，大可不必将之看做毒瘤脓疮要除之而后快。然而，一些对此观点提出批判的人认为，希尔斯回避了日趋白热化的东西方矛盾，未能真实反映苏共及其“新的极权主义”^[103]对世界和平与安全所形成的巨大威胁。

很快，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动和意识形态分野的加剧，威权主义人格研究逐渐形成了一套包含两重标准的区分体系，即以政治心理特征与意识形态倾向的不同来区别左翼与右翼威权主义人格，而后者则是最为根本的风向标。雷伊（John Ray）明确指出，正是因为加利福尼亚团队的F量表^[104]缺乏意识形态指向性，才导致测评者没有在得高分的被试者中区分出左翼威权主义者，可能有一半属于左翼的人就被糊里糊涂地混淆在倾向极右思想与行为的个人当中。^[105]为了论证左翼威权主义人格的假设，埃森克（Hans Eysenck）提出了一个平行二维模型。在他看来，信仰法西斯主义的右翼威权主义人格也应该和其他政治范畴一样有一个相对的概念，如果根据政治上的保守（conservational）与激进（radical）进行划分，那么这个相对概念就应该是一种左倾的威权主义人格结构。^[106]他认为，当时苏共及其社会主义的追求恰恰反映了这种左倾的威权主义人格结构。尽管这些人与法西斯主义者在激进—保守维度上南辕北辙，但都在顽固（tough-mindedness）与灵活（tender-mindedness）的政治心理维度上表现出思维冥顽不化的特点，体现了一种不同的威权主义人格类型。^[107]

在利用F量表、其他人格测试模型和态度量表进行综合考察之后，巴克（Edwin Barker）在结论中认为威权主义人格理论在政治倾向的左、中与右三个维度上均适用，其根本的区别在于它们对权威认同方式的不同。例如，左翼威权主义者的“不宽容”（intolerance）更具有选择性，一般只接受与右翼理念相符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而右翼威权主义者可能就不会特别排斥某种相左的政治立场，也比前者更忠诚于当前的权威，甚少产生发起反抗的欲望和动力。^[108]洛奇科（Milton Rokeach）进一步指出，左翼威权主义与右翼威权主义的差别在于意识形态内容和结构上的冲突，简单地说就是他们在想什么以及如何想是不同的。^[109]因此，他希望凭借自己的D量表（Dogmatism Scale）来剔除这个领域的研究中隐含的意识形态偏见，真正测评普遍意义上的威权主义人格。然而，这个量表的设计及其价值无涉的主张都招致了众多批评的声音。(www.xing528.com)

20世纪90年代中期，加拿大学者埃特米耶（Bob Altemeyer）根据F量表提出了测评左翼威权主义人格的LWA量表（Left-Wing Authoritarianism Scale）与测评右翼威权主义人格的RWA量表（Right-Wing Authoritarianism Scale），^[110]并将阿多诺尔等人总结的威权主义人格的9种特征整合为3种特征的共变，即威权主义式服从性（authoritarian submission）、威权主义式攻击性（authoritarian aggression）和因袭主义。^[111]在测评中，LWA量表与RWA量表显示出很高的相关性，例如，在LWA量表中得高分的被试者似乎只是稍微比一般人更认同该量表的条目，而在RWA量表中得高分的人则完全认同LWA量表中的各个条目，似乎证明了巴克认为左翼威权主义个人更具有选择性的特点。然而，雷伊却认为埃特米耶的两个量表所测量的不过是同一个东西，即两种人格共有的倾向——僵化的保守主义。后来，他自己提出了一个C量表（Ray Conservatism Scale）来测量这种保守主义倾向，它与埃特米耶的两个量表的相关度达到了0.81。然而，经过十多年的观察与论证，埃特米耶对左翼威权主义人格研究的状况并不乐观，而他也凭借RWA量表成为右翼威权主义人格研究的代表人物之一。

总的来说，西方学者认为左翼威权主义人格与右翼威权主义人格在理论上都具有威权主义人格的主要特征，其区别主要体现在权威的服从、不宽容程度、对待社会改革的态度以及意识形态偏好等方面。（详细情况见表1）

表1 左翼威权主义人格与右翼威权主义的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