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年纪传,同出《春秋》;二家之书,各有其利与弊。刘知几论之详矣。古书无多,读者精神易彻,故利易见而弊不甚著。后史江河日广,揽挹不易周详,利故未能遽领,而弊则至于不可胜言。是以治书之法,不可不熟议也。
纪传之书,类例易求而大势难贯。刘知几谓一事分书,或著事详某传,或标互见某篇,不胜繁琐,以为弊也。不知马班创例,已不能周,后史相沿,皆其显而易见者耳。倘使通核全书,悉用其例,则不至于纪传互殊,前后矛盾,如校勘诸家所纠举者矣。刘氏不知其弊正由推例未广,顾反以为繁琐,所议未为中其弊也。
《春秋》经传不出一人,迁史以下,皆自以纪传为经纬矣。传以详纪,其文别自为篇可也。一篇之中,文辞自相委属,其体乃清。忽著事详某传,忽标互见某篇,于事虽曰求全,于文实为隔阂絯。前此经传子史,命辞无此例也。夫以局中之言,俾人循辞以得事;忽参局外之语,又复便人核事以参辞:势有未安,故刘氏以启其议尔。
史家自注之例,或谓始班氏诸志,其实史迁诸表已有子注矣。表志中有名数,不系属辞,故大书分注,其道易行。纪传自以纯体属辞,例无自注。故历史纪传,凡事涉互详,皆以旁注之义同入正文。习久不察其非,无人敢于纠正,则有委巷小说,流俗传奇,每于篇之将终,必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此诚搢绅先生鄙弃弗道者矣。而推原所受,何非事具某篇之作俑欤?
史以纪事者也;纪传之史,事同而人隔其篇,犹编年之史,事同而年异其卷也。左氏年次正文,忽入详具某年之句,人知无是理也。马、班纪传正文,遽曰详具某人之传,何以异乎?然杜氏[1]之治《左》也,于事之先见者,注曰为某年某事张本;于事之后出者,注曰事见某公某年。乃知子注不入正文,则属辞既无扞格,而核事又易周详,斯无憾矣。马、班未见杜氏治《左》之例,而为是不得已,后人盖亦知所变通欤?
史以纪事者也;纪传纪年,区分类别,皆期于事有当而已矣。今于纪传之史,取其事见某传互见某篇之类,以其紊入正文,隔阂属辞义例,因而改为子注,洵足正史例矣。而于史之得以称事而无憾,犹未尽也。一朝大事,不过数端;纪传名篇,动逾百十。不特传文互涉,抑且表志载记,无不牵连;逐篇散注,不过便人随事依检,至于大纲要领,观者茫然。盖史至纪传而义例愈精,文章愈富,而于事之宗要愈难追求,观者久已患之。故于纪传之史,必当标举事目,大书为纲,而于纪表志传与事连者,各于其类附注篇目于下,定著别录一编,冠于全书之首。俾览者如振衣之得领,张网之挈纲。治纪传之要义,未有加于此也。
纪传之最古者,如马、班、陈氏,各有心裁家学,分篇命意,不可以常例拘牵。如马之《老庄申韩》,班之《霍金》[2]《元后》;[3]陈之《夏侯诸曹》[4]之类。《春秋》微隐,难以貌求,不有别录以总其纲,则耳目为微文所蔽,而事迹亦隐而不章矣。
纪传之次焉者,如晋、隋、[5]新唐[6]之书,虽不出于一手,人并效其所长,全书不免牴牾,分篇各有其篇。所谓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者,固其道矣。不有别录以总其纲,则同异因分手而殊,而载笔亦歧而难合矣。
纪传之最敝者,如宋、元之史,人杂体猥,不可究诘。或一事而数见,或一人而两传。人至千名,卷盈数百,不有别录以总其纲,则手目穷于卷帙之繁,而篇次亦混而难考矣。
夫别录不特挈纪传之要,而且救纪传之穷。盖史迁创例,非不知纪传分篇,事多散著;特其书自成家,详略互见,读者循熟其文,未尝不可因此而识彼也。降而晋、隋,降而宋、元,史家几忘书为纪事,而作纪表志传,将以经纬一朝之事,而直视为科举程式,胥吏案牍,所谓不得不然之律令而已矣。诚得以事为纲,而纪表志传之与事相贯者,各注于别录,则详略可以互纠,而繁复可以检省;载笔之士,或可因是而恍然有悟于马、班之家学欤!
马、班篇叙之法亡,而后史乃于篇首为目录。刘知几之讥范史也,谓其列传题目,全录姓名,历短行于卷中,丛细字于标外;其子孙附出者,注于祖先之下,乃类俗之文案孔目,药草经方。然如刘氏所讥,则必书尽马、班家学,人皆裴、应[7]专攻,然后约举篇名,首尾可挹,则范之繁注,诚多事矣。否则史传浩繁,端绪难究。昔项羽言“书足以记姓名”,言其粗也。今书具而求其姓名,博雅之儒犹且难竟,则别编目录而加以子注,实后史之不得不然者也。
人至数千,卷盈累百,目录子注,可以备寻检而不能得其要领,读之者知所苦也。作史者诚取目录子注之意,而稍从类别区分,以为人物之表焉,则列传之繁不胜取,可以从并省者,殆过半而犹未已矣。此说别有专篇。表以纬之,别录以经之,纪传之末流,浸至于横溢,非是经纬以为之堤防焉,未有以善其后也。
纪传苦于篇分,别录联而合之,分者不终散矣。编年苦于年合,别录分而著之,合者不终混矣。盖枉欲矫而直欲揉,归于相济而已矣。
纪传之初,盖分编年之事实而区之以类者也。类则事有适从而寻求便易,故相沿不废;而纪传一体,遂超编年而为史氏之大宗焉。今之编年,则又合纪传之类从而齐之以年者也。《春秋》经世,编年实史之正体;而世以纪传为大宗,盖取门类分而学者知所伦别耳。既合纪传为编年,而徇编年者遂忘其伦别,何以异于尝酒而忘黍曲欤?
《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郑氏以“纶”为“论”,言论撰书礼乐施政事,则撰述之事,固取经纬相宣以显其义者也。故散者与其联,而和者欲其节,凡以言乎其经纶也。杜氏之治《左氏春秋》也,《集解》随文以经之,《释例》[8]别类以纶之,《春秋》经世之旨,若杜氏其庶几乎!杜氏生马、班之后,而左氏实为编年之大宗;《集解》之书,盖以编年之法治编年;《释例》之书,则以纪传之意治编年者也。后世注《通鉴》与诠《纲目》者,皆以《集解》为宗,而不知有《释例》之区别,比如有经而无纶,乌能为组织哉?
杜氏《释例》之书,今不得其全矣;其篇第之可见者,乃有世族公子诸篇,联其属系,则诸表之道;究其始终,则列传之目也。又有地名盟会之篇,核其壤域,则书志为部;别以内外,则载记所分也。杜氏未曾求合于纪传,而攻治既深,其意自近于纪传;殆犹纵经不可无横纬,势自有所必至耳。
纪传神明,多得《尚书》之遗,如马、班诸家折衷六艺,成一家言,往往以意命篇,不为常例。后人不达微言,或反以为讥耳。必如元氏《科录》,[9]则流而为类书之摘比,胥吏之簿籍,布密殆如算子,不得法外之微意矣。至如《东观》[10]以后,集众修书,则又不可无绳准也。是则同一纪传,亦有区分。微言为著书之宗旨,类例为治书之成法,固各有其当也。
今为编年而作别录,则如每帝纪年之首,著其后妃,皇子,公主,宗室,勋戚,将相,节镇,卿尹,台谏,侍从,郡县,守令之属,区别其名,注其见于某年为始,某年为终,是亦编年之中可寻列传之规模也。其大制作,大典礼,大刑狱,大经营,亦可因事定名,区分品目,注其终始年月,是又编年之中可寻书志之矩则也。至于两国聘盟,两国争战,亦可约举年月,系事隶名,是又于编年之中可寻表历之大端也。如有其事其人不以一帝为终始者,则于其始见也注其终详某帝,于其终也注其始详某帝可也。其有更历数朝,仿其意而推之可也。必以每帝为篇而不总括全代者,《春秋》分纪十二,[11]传亦从而分焉。林氏诸国兴废,[12]亦随代而著录,取其近而易核,义较前人为长尔。
编年之史,能径而不能曲,凡人与事之有年可纪,有事相触者,虽细如芥子必书。其无言可纪与无事相值者,虽巨如泰山不得载也。《左氏春秋》之记夫子,且不如郑侨、[13]晋肸[14]之详,其势然也。是故以编年之法治纪传则有余,以纪传之例治编年,则类例不能无所缺矣。儒林列女之篇,文苑隐逸之类,纪传之所必具,而编年不必皆有其人,别录但当据其有者而著之,不能取其无者而补之,此则一书自有其义例,毋庸强编年以全同于纪传也。
班氏《古今人表》,[15]人皆诟之,其实不可厚非。别有专论,此不具论。此非班氏所能自为,疑出汉世《春秋》经师相为授受,意亦刘向《世本》[16]之属也。班氏多传刘学,故裁取以入史耳。史以纪事;事皆人之所为,则人名乃史学要删也。项羽未见史迁列传,即曰“书足以记姓名”。由是推之,古人为《春秋》之学者,必有名字之书,人表殆其遗也。自名氏之书不得其传,而史策棼其难治,编年纪传交受其累者也。别录之作,岂得已欤?(www.xing528.com)
史以记人记事,而言辞未尝不详也。编年之史,多录诏诰章奏,间及书牍文檄,犹必与事相关,不重翰藻。至于纪传之史,则辞赋杂文,浩如烟海。别录区人与事,岂于言辞无所取欤?是当摘取篇名,别为凡目,自成一类,殿于诸类之后,以见本末兼该之旨也。
别录之名,仿于刘向,乃是取《七略》之书部,撮其篇目,条其得失,录而奏上之书,以其别于本书,故曰“别录”。今用其名以治纪传编年二家之史,亦曰“别录”,非刘氏之旨也。盖诸家之史,自有篇卷,目录冠于其首以标其次第。今为提纲挈领,次于本书目录之后,别为一录,使与本书目录相为经纬,斯谓之别录云尔。盖与刘氏之书同名而异用者也。
【注释】
[1]杜预,字元凯,晋人,作《春秋左传集解》。
[2]霍光,金日䃅。
[3]汉元帝后,王莽之姑。
[4]《三国志》有《诸夏侯曹传》,并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曹休、曹真、夏侯尚诸人为一传。
[5]《隋书》为唐魏徵等撰。序论为徵自作。本纪列传,为颜师古、孔颖达修述,而徵总其事。志三十,长孙无忌撰,又诏于志宁、李淳风、韦安仁、李延寿等同修。
[6]《新唐书》,宋欧阳修、宋祁等撰。
[7]裴骃,字龙驹,南朝宋人。采九经诸史音义,著《史记集解》一百三十卷。应劭,字仲远,后汉人。颜师古注《汉书》多引其文。
[8]杜预又有《春秋释例》十五卷,集诸例及地名谱第历数,相与为部,申以己意,与《集解》之随文注解者不同。
[9]元晖,字景袭,后魏拓拔遵曾孙。孝明帝时,官尚书左仆射。招集儒士崔鸿等,撰录百家要事,以类相从,名《科录》。
[10]《东观汉记》,《隋书·经籍志》称汉长水校尉刘珍撰,《四库提要》以为初创于班固、陈宗、孟异,一续于刘珍、李尤、刘騊駼,再续于伏无忌、黄景、边韶、崔寔、朱穆、曹寿、延笃,更由马日䃅、蔡邕、杨彪、卢植等补之。
[11]《春秋》起隐公,讫哀公,凡十二君。
[12]林尧叟字唐翁,宋人。著《春秋左传纲目》,于十二公之始年,列十二国兴废。
[13]郑人,字子产。
[14]晋人,字叔向。
[15]《汉书》有《古今人表》,分秦以前人物为九等,魏、张、晏讥其差违纷错,明杨慎谓其以《汉书》而纪上古群佐,自乱其体。
[16]书凡二卷,今已佚。多记器物之始创作者及氏姓之所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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