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古文辞义例,自与知好诸君,书凡数十通;笔为论著,又有《文德》《文理》《质性》《黠陋》《俗嫌》《俗忌》诸篇,亦详哉其言之矣。然多论古人,鲜及近世。兹见近日作者所有言论,与其撰著,颇有不安于心,因取最浅近者,条为十通,思与同志诸君,相为讲明。若他篇所已及者,不复述,览者可互见焉。此不足以尽文之隐,然一隅三反,亦庶几其近之矣。
一曰:凡为古文辞者,必先识古人大体,而文辞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体,则胸中是非不可以凭,其所论次,未必俱当事理,而事理本无病者,彼反见为不然而补救之,则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矣。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请大兴朱先生作志。叙其母之节孝,则谓乃祖衰年病废卧床,溲便无时;家无次丁,乃母不避秽亵,躬亲薰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于时,蹙然不安,乃母肃然对曰:“妇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呜呼!母行可嘉,而子文不肖甚矣。本无芥蒂,[1]何有嫌疑?节母既明大义,定知无是言也。此公无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谓得体,而不知适如冰雪肌肤,剜[2]成疮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人苟不解文辞,如遇此等,但须据事直书,不可无故妄加雕饰。妄加雕饰,谓之“剜肉为疮”。此文人之通弊也。
二曰:《春秋》书内,不讳小恶。岁寒知松柏之后凋,然则欲表松柏之贞,必明霜雪之厉,理势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将表松柏,而又恐霜雪怀惭,则触手皆荆棘矣。但大恶讳,小恶不讳,《春秋》之书内事,自有其权衡也。江南旧家,辑有宗谱,有群从先世,为子聘某氏女,后以道远家贫,力不能婚,恐失婚时,伪报子殇,俾女别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于守贞殉烈,两无所处;而女之行事,实不愧于贞烈,不忍冺也。据事直书,于翁诚不能无歉然矣。第《周官》媒氏[3]禁嫁殇,是女本无死法也。《曾子问》:[4]娶女有日而其父母死,使人致命女氏。注谓“恐失人嘉会之时”。是古有辞婚之礼也。今制:[5]婿远游三年无闻,听妇告官别嫁。是律有远绝离婚之条也。是则某翁诡托子殇,比例原情,尚不足为大恶,而必须讳也。而其族人动色相戒,必不容于直书。则匿其辞曰:“书报幼子之殇,而女家误闻以为婿也。”夫千万里外,无故报幼子殇,而又不道及男女婚期,明者知其无是理也,则文章病矣。人非圣人,安能无失?古人叙一人之行事,尚不嫌于得失互见也。今叙一人之事,而欲顾其上下左右前后之人皆无小疵,难矣!是之谓“八面求圆”,又文人之通弊也。
三曰:文欲如其事,未闻事欲如其人者也。尝见名士为人撰志,其人盖有朋友气谊,志文乃仿韩昌黎之志柳州也;一步一趋,惟恐其或失也。中间感叹世情反复,已觉无病费呻吟矣。末叙丧费出于贵人,及内亲竭劳其事。询之其家,则贵人赠赙稍厚,非能任丧费也;而内亲则仅一临穴而已,亦并未任其事也。且其子俱长成,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为经理者也。诘其何为失实至此?则曰:“仿韩志柳墓,终篇有云‘归葬费出观察使裴君行立’,又‘舅弟卢遵既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附纪二人,文情深厚,今志欲似之耳。”余尝举以语人,人多笑之。不知临文摹古,迁就重轻,又往往似之矣。是之谓“削趾适屦”,又文人之通弊也。
四曰:仁智为圣,夫子不敢自居;[6]瑚琏名器,子贡安能自定。[7]称人之善,尚恐不得其实,自作品题,岂宜夸耀成风耶?尝见名士为人作传,自云“吾乡学者,鲜知根本,惟余与某甲,为功于经术耳”。所谓某甲,固有时名,亦未见必长经术也。作者乃欲援附为名,高自标榜,恧[8]矣!又有江湖游士,以诗著名,实亦未足副也。然有名实远出其人下者,为人作诗集序,述人请序之言曰:“君与某甲齐名,某甲既己弁言,君乌得无题品?”夫齐名本无其说,则请者必无是言;而自诩齐名,借人炫己,颜颊不复知忸怩矣!且经援服、郑,[9]诗攀李、杜,[10]犹曰高山景仰。若某甲之经,某甲之诗,本非可恃,而犹借为名。是之谓“私署头衔”,又文人之通弊也。
五曰:物以少为贵,人亦宜然也。天下皆圣贤,孔孟亦弗尊尚矣。清言自可破俗,然在典午,[11]则滔滔皆是也。前人讥《晋书》列传同于小说,正以采掇清言,多而少择也。立朝风节,强项[12]敢言,前史侈为美谈。明中叶后,门户朋党,声气相激,谁非敢言之士?亲人于此,君子必有辨矣。不得因其强项申威,便标风烈,理固然也。我宪皇帝[13]澄清吏治,裁革陋规,整饬官方,惩治贪墨,实为千载一时。彼时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风俗;贪冒之徒,莫不望风革面。时势然也。今观传志碑状之文,叙雍正年府州县官,盛称杜绝餽遗,搜除积弊,清苦自守,革除例外供支。其文洵不愧于《循吏传》矣。[14]不知彼时逼于功令,不得不然;千万人之所同,不足以为盛节,岂可见奄寺而颂其不好色哉?山居而贵薪木,涉水而宝鱼虾,人知无是理也;而称人者,乃独不然。是之谓“不达时势”,又文人之通弊也。
六曰:史既成家,文存互见。有如《管晏列传》,而勋详于《齐世家》;张耳分题,而事总于《陈馀传》。非惟命意有殊,抑亦详略之体所宜然也。若夫文集之中,单行传记,凡遇牵联所及,更无互著之篇,势必加详,亦其理也。但必权其事理足以副乎其人,乃不病其繁重尔。如唐平淮西,韩碑归功裴度,可谓当矣。后中谗毁,改命于段文昌,千古为之叹惜,但文昌徇于李愬,愬功本不可没,其失犹未甚也。假令当日无名偏裨,不关得失之人,身后表阡,侈陈淮西功绩,则无是理矣。朱先生尝为故编修蒋君撰志,[15]中叙国家前后平定准回要略。则以蒋君总修方略,独力勤劳,书成身死,而不得叙功故也。然志文雅健,学者慕之。后见某中书舍人死,有为作家传者,全袭蒋志原文。盖其人尝任分纂数月,于例得列衔名者耳,其实于书未寓目也。是与无名偏裨,居淮西功,又何以异?而文人喜于摭事,几等军吏攘功,何可训也?是之谓“同里铭旌”;昔有夸夫,[16]终身未膺一命,好袭头衔将死,遍召所知,筹计铭旌题字。或徇其意,假借例封,待赠、修职,登仕诸阶,彼皆掉头不悦。最后有善谐者,取其乡之贵显,大书勋阶师保殿阁部院,某国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人传为笑。故凡无端而影附者,谓之“同里铭旌”,不谓文人亦效之也,是又文人之通弊也。
七曰:陈平佐汉,志见社肉;[17]李斯亡秦,兆端厕鼠。[18]推微知著,固智士之玄机;搜间传神,亦文家之妙用也。但必得其神志所在,则如图画名家,颊上妙于增毫。[19]苟徒慕前人文辞之佳,强寻猥琐以求其似,则如见桃花而有悟,遂取桃花作饭,其中岂复有神妙哉?又近来学者,喜求征实,每见残碑断石,余文剩字,不关于正义者,往往借以考古制度,补史缺遗。斯固善矣。因是行文,贪多务得,明知赘余非要,却为有益后世,推求不惮辞费。是不特文无体要,抑思居今世而欲备后世考征,正如董泽矢材,可胜既暨乎?夫传人者文如其人,述事者文如其事足矣。其或有关考征,要必本质所具;即或闲情逸出,正为阿堵传神。[20]不此之务,但知市菜求增,是之谓“画蛇添足”,又文人之通弊也。
八曰: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叙事之文,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贞烈妇女,明诗习礼,固有之矣。其有未尝学问,或出乡曲委巷,甚至傭妪鬻婢,贞节孝义,皆出天性之优。是其质虽不愧古人,文则难期于儒雅也。每见此等传记,述其言辞,原本《论语》《孝经》,出入《毛诗》《内则》,刘向[21]之传,曹昭[22]之诫,不啻自其口出,可谓文矣。抑思善相夫者,何必尽识鹿车[23]鸿案,[24]善教子者,岂皆熟记画荻[25]丸熊?[26]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闺修皆如板印。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由是推之,名将起于卒伍,义侠或奋阎闾,言辞不必经生,记述贵于宛肖。而世有作者,于斯多不致思,是之谓“优伶演剧”:盖优伶歌曲,虽耕氓役隶,矢口皆叶宫商,是以谓之戏也。而记传之笔,从而效之,又文人之通弊也。
九曰: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袭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故给事成性志传,性以建言著称,故采录其奏议。然性少遭乱离,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见文辞,而《猛省》之篇,尤沉痛可以教孝,故于终篇全录其文。其乡有知名士,赏余文曰:“前载如许奏章,若无《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鹢首[27]重而舵楼轻矣。今此婪尾,[28]可谓善谋篇也。”余戏诘云:“设成君本无此篇,此船终不行耶?”盖塾师讲授四书文义,谓之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于房室,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于身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于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于形家,则有所谓来龙结穴;随时取譬,习陋成风,然为初学示法,亦自不得不然,无庸责也。惟时文结习,深锢肠腑,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此时文见解,动操塾师启蒙议论。则如用象棋枰,布围棋子,必不合矣。是之谓“井底天文”,又文人之通弊也。
十曰:时文可以评选,古人经世之业,不可以评选也。前人业评选之,则亦就文论文可耳。但评选之人,多非深知古文之人。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29]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谓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谓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终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爱觅矣。”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途,生荆棘矣。夫文章变化,侔于鬼神,斗然而来,戛然而止,何尝无此景象,何尝不为奇特?但如山之岩峭,水之波澜,气积势盛,发于自然;必欲作而致之,无是理矣。文人好奇,易于受惑,是之谓“误学邯郸”,[30]又文人之通弊也。
【注释】
[2]音豌,(乂)削也。
[3]官名,属地官,掌万民之判合者。
[4]《礼记》篇名。
[5]谓清律也。
[6]见《孟子》。
[7]见《论语》。
[8]女育切,音朒(广凵),惭也。
[9]服虔,字子慎,后汉人,作《春秋左氏传解》。郑玄,字康成,亦后汉人。受业于马融,所著书凡百余万言。今存者有《毛诗笺》《周礼》《仪礼》《礼记》注等。
[10]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杜甫,字子美,号杜陵布衣,又号少陵野老。在唐代均以善诗著称。(www.xing528.com)
[11]晋帝姓司马,当时称司马之官为典午,盖典训司,午属马也。其后因以典午称晋。
[12]刚直不屈也。后汉董宣为洛阳令,杀湖阳公主苍头。光武使小黄门持宣,使拜主。宣两手据地,不肯俯。帝勅曰:“强项令出!”
[13]名胤禛,庙号世宗,年号雍正。在位十三年。
[14]循,顺也,言顺理守法之吏也。史记有《循吏传》,后史因之。
[15]蒋雍植,字秦树,号渔村,又号待园。充平定准噶尔方略馆纂修。方略载西事始末,自车楞车楞乌什阿穆尔撒纳款关至擒达瓦齐耆定伊犂为正编,先后诛大小(利)〔和〕卓木,回部悉平,经理西南屯田诸务为续编。全书共一百七十二卷,总撰官为大学士傅恒。
[16]好自夸大之人。
[17]《史记·陈丞相世家》,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18]《史记·李斯列传》,斯“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中,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乎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20]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或问之。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21]《列女传》,汉刘向作。
[22]班昭,固之妹。适曹世叔,故又称曹昭。夫亡,和帝召入宫,令皇后贵人师事之,号曹大家。作《女诫》《女章》。
[23]汉鲍宣妻少君,悉归侍御服饰,更着短布裳,与宣共挽鹿车归乡里。
[24]汉梁鸿与妻孟光,夫妇相敬,举案齐眉。
[25]宋欧阳修少孤,母教之学,家贫,以荻画地作书。
[26]柳仲郢嗜学,母韩,丸熊胆以助其勤。
[27]鹢音艗(一)。船头画鹢,故称船头为鹢首。
[28]婪,罗含切,音岚()。婪尾,犹言末尾也。
[29]本作檃桰,正邪曲之器。揉曲者曰檃,正方者曰桰。桰或作栝。括字误。但此处似有简略之意,与本义异。
[30]《汉书·叙传》:“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其髣髴,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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