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涉世之难,俗讳多也。退之遭李愬之毁,[1]《平淮西碑》本未略李愬功。欧阳辨师鲁之矉,[2]从古解人鲜矣。
往学古文于朱先生。[3]先生为吕举人矉。[4]吕久困不第,每夜读甚苦。邻妇语其夫曰:“吕生读书声高,而音节凄悲,岂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吕。吕哭失声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聪,我岂久不第乎?”由是每读,则向邻墙三揖。其文深表吕君不遇伤心。而当时以谓佻薄,无男女嫌,则聚而议之。
又为某夫人誌。其夫教甥读书不率,挞之流血。太夫人护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劝进食,太夫人怒批其颊,夫人怡色有加,卒得姑欢。其文于慈孝友睦,初无所间,而当时以谓妇遭姑挞,恥辱须讳;又笞甥挞妇,俱乖慈爱;则削而去之。
余尝为迁安县修城碑文,中叙城久颓废,当时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缓工。今则为日更久,圮坏益甚,不容更缓。此乃据实而书,宜若无嫌。而当时阅者,以谓碑叙城之宜修,不宜更着勘缓工者,以形其短,初疑其人过虑,其后质之当世号知文者,则皆为是说,不约而同。
又尝为人撰节妇传,则叙其生际穷困,亲族无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给,抚孤成立。而其子则云:“彼时亲族不尽穷困,特不我母子怜耳;今若云云,恐彼负惭,且成嫌隙,请但述母氏之苦,毋及亲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数矣。亦间有情形太逼,实难据法书者,不尽出拘泥也。
又为朱先生撰寿幛题辞云:“自癸巳罢学政归,门下从游,始为极盛。”而同人中有从游于癸巳前者,或愤作色曰:“必于是后为盛,是我辈不足重乎?”
又为梁文定[5]校注年谱云:“公念嫂夫人少寡,终身礼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欢。”而或乃曰:“嫂自应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则是防嫂不终其节,非真敬也。”
其他琐琐,为人所摘议者,不可具论,姑撮大略于此。亦可见文章涉世,诚难言矣。(www.xing528.com)
夫文章之用,内不本于学问,外不关于世教,已失为文之质;而或怀挟惼心,诋毁人物,甚而攻发隐私,诬湼清白,此则名教中之罪人,纵幸免刑诛,天谴所必及也。至于是非所在,文有抑扬,比拟之余,例有宾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无疵,殆如诗赋必谐平仄,而后音调,措语必用助辞,然后辞达。今为醇厚著说,惟恐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诗句须用全仄全平,虽周、孔复生,不能一语称完善矣。嗟乎,经世之业,不可以为涉世之文,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从古然矣。读古乐府形容蜀道艰难,太行诘屈,以谓所向狭隘,喻道之穷。不知文字一途,乃亦崎岖如是!是以深识之士,黠默无言,自勒名山之业,将俟知者发之,岂与容悦之流较甘苦哉!
【注释】
[1]唐宪宗时,淮蔡作乱。时裴度为相,力请讨贼。既平,命韩愈撰《平淮西碑》。愈归功裴度。时李愬率军入蔡,愤不能平,愬妻为唐安公主女,出入禁中,因诉碑辞不实。诏令磨去愈文,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撰文勒石。
[2]欧阳修作《尹师鲁墓誌》,其门生亲友多谓其太简,群加指摘,修特撰《论尹师鲁墓誌》一文以辨之。
[3]朱筠,字竹君,号笥河,清大兴人,为实斋先生之师。著有《笥河集》。
[4]吕元龙,字鳞洲,一字慕堂,大兴人。
[5]梁国治,字阶平,清乾隆进士,卒谥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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