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黠音辖,(丅一丫)狡也。
取蒲于董泽,[1]承考[2]于《长杨》,[3]矜谒者之通,著卜肆之应,人谓其黠也;非黠也,陋也。名者实之宾,徇名而忘实,并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质去而文不能独存也。太上忘名;知有当务而已,不必人之谓我何也。其次,顾名而思义;天下未有苟以为我树名之地者,因名之所在,而思其所以然,则知当务而可自勉矣。其次,畏名而不妄为,尽其所知所能,而不强所不知不能。黠者视之,有似乎拙也,非拙也,交相为功也。最下,徇名而忘实。
取蒲于董泽,何谓也?言文章者宗《左》《史》,《左》《史》之于文,犹六经之删述也。《左》因百国宝书,《史》因《尚书》《国语》,及《世本》《国策》《楚汉春秋》诸记载,[4]己所为者十之一,删述所存十之九也,君子不以为非也。彼著书之旨,本以删述为能事,所以继《春秋》而成一家之言者于是兢兢焉,事辞其次焉者也。古人不以文辞相矜私,史文又不可以凭虚而别构;且其所本者,并悬于天壤,观其入于删述之文辞,犹然各有其至焉,斯亦陶镕同于造化矣。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能无惑也。传记之文,古人自成一家之书,不以入集;后人散著以入集,文章之变也。既为集中之传记,即非删述专家之书矣,笔所闻见,以备后人之删述,庶几得当焉。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窥见当世之学问文章,而不能无动焉;度己之才力,不足以致之,于是有见史家之因袭,而点次其文为传记,将以渊海其集焉。而不知其不然也。宣城梅氏之历算,[5]家有其书矣。裒录历议,书盈二卷,以为传而入文集,何为乎?退而省其私,未闻其于律算有所解识也。丹溪朱氏之医理,[6]人传其学矣。节抄医案,文累万言,以为传而入文集,何为乎?进而求其说,未闻其于方术有所辨别也。班固因《洪范》之传,而述《五行》,因《七略》之书而叙《艺文》,班氏未尝深于灾祥,精于校雠也,而君子以谓班氏之删述,其功有补于马迁,又美班氏之删述,善于因人而不自用也。盖以《汉书》为庙堂,诸家学术,比于大镛鼖鼓之陈也。今为梅、朱作传者,似羡宗庙百官之美富,而窃取庭燎[7]反坫[8]以为蓬户之饰也。虽然,亦可谓拙矣。经师授受,子术专家,古人毕生之业也。苟可猎取菁华,以为吾文之富有,则四库典籍,犹董泽之蒲也,有何沾沾于是乎?
承考于《长杨》,何谓也?善则称亲,过则归己,此孝子之行,亦文章之体也。诗书之所称述,远矣。三代而后,史迁、班固,俱世为史,而谈、彪之业,亦略见于迁、固之叙矣。后人乃谓固盗父书,而迁称亲善,由今观之,何必然哉?谈之绪论,仅见六家宗旨,至于留滞周南,父子执手唏嘘,以史相授,仅著空文,无有实迹。至若彪著后传,[9]原委俱存,而三纪论赞,明著彪说,[10]见家学之有所授受;何得如后人之所言,致启郑樵诬班氏以盗袭[11]之嫌哉?第史迁之叙谈,既非有意为略,而班固之述彪,亦非好为其详,孝子甚爱其亲,取其亲之行业,而笔之于书,必肖其亲之平日,而身之所际不与也。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能无惑焉。其亲无所称述欤?缺之可也;其亲仅有小善欤?如其量而录之,不可略而为漏,溢而为诬可也。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侈陈己之功绩,累牍不能自休,而曲终奏雅,则曰吾先人之教也。甚至敷张己之荣遇,津津有味其言,而赋卒为乱,则曰吾先德之报也。夫自叙之文,过于扬厉,刘知几犹讥其言志不让,率尔见哂矣,况称述其亲,乃为自诩地乎?夫张汤[12]有后,史臣为荐贤者劝也;出之安世之口,则悖矣。伯起[13]世德,史臣为清忠者幸也;出之秉赐之书,则舛矣。昔人谓《长杨》《上林》[14]诸赋,侈陈游观,而末寓箴规,以谓讽一而劝百;斯人之文,其殆自诩百而称亲者一欤?
矜谒者之通,何谓也?国史叙诗,申明六义,盖诗无达言作者之旨,非有序说,则其所赋不辨何谓也。今之诗序,以谓传授失其义,则可也,谓无待于序,不可也。书之有序,或者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当有篇目欤?今之书序,意亦经师授受之言,仿诗序而为者欤?读书终篇,则事理自见,故书虽无序,而书义未尝有妨也。且书故有序矣,训诰之文,终篇记言,则必书事首简,以见训诰所由作,是记事之书,无需序,而记言之书本有序也。由是观之,序之有无,本于文之明晦,亦可见矣。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能无惑也。树义之文,或出前人所已言也,或其是非本易见也,其人未尝不知之。而必为之论著者,其中或亦有微意焉;或有所托而讽焉,或有所感而发焉。既不明言其故矣,必当序其著论之时世,与其所见闻之大略,乃使后人得以参互考质,而见所以著论之旨焉,是亦书序训诰之遗也。乃观论著之文,论所不必论者,十常居七矣。其中岂无一二出于有为之言乎?然如风诗之无序,何由知其微旨也。且使议论而有序,则无实之言,类于经生帖括者,亦稍汰焉,而人多习而不察也。至于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观后世文集,应人请而为传志,则多序其请之之人,且详述其请之之语。偶然为之,固无伤也,相习成风,则是序外之序矣。虽然,犹之可也。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序人请乞之辞,故为敷张扬厉以谀己也。一则曰,吾子道德高深,言为世楷,不得吾子为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则曰,吾子文章学问,当代宗师,苟得吾子一言,后世所征信焉。己则多方辞让,人又搏颡固求。凡斯等类,皆入文辞。于事毫无补益,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颜之甚邪?且文章不足当此,是诬死也;请者本无是言,是诬生也。若谓事之缘起,不可不详,则来请者,当由门者通谒,刺揭先投,入座寒温,包苴后馈,亦缘起也,曷亦详而志之乎?而谓一时请文称誉之辞,有异于是乎?
著卜肆之应,何谓也?著作降而为文集,有天运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学问无以自立,根本蹶而枝叶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质变,人世酬酢,礼法制度,古无今有者,皆见于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则已矣,苟涉乎人世,则应求取给,文章之用多,而文体分,分则不能不出于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学问精粹者,即以文集为著作,所谓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杂酬酢之事,与给求之用也。若不得为子史专家,语无泛涉也。其误以酬酢给求之文为自立,而纷纷称集者,盖又不知其几矣。此则运会有然,不尽关于人事也。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能无惑也。史学衰而传记多杂出,若东京以降,《先贤耆旧》诸传,[15]《拾遗》《搜神》诸记,[16]皆是也。史学废而文集入传记,若唐宋以还,韩、柳志铭,欧、曾序述,[17]皆是也。负史才者不得身当史任以尽其能事,亦当搜罗闻见,核其是非,自著一书,以附传记之专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请,撰为碑铭序述诸体,即不得不为酬酢应给之辞,以杂其文指,韩、柳、欧、曾之所谓无可如何也。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动人,学问不足以自立,于是思有所托,以附不朽之业也,则见当世之人物事功,群相夸诩,遂谓可得而藉矣。藉之亦似也。不知传记专门之撰述;其所识解,又不越于韩、欧文集也,以谓是非碑志不可也。碑志必出子孙之所求,而人之子孙,未尝求之也,则虚为碑志以入集,似乎子孙之求之,自谓庶几韩、欧也。夫韩、欧应人之求而为之,出于不得已。故欧阳自命,在五代之史,[18]而韩氏欲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作唐之一经,[19]尚恨托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窥有余羡,乃至优孟[20]以摩之,则是词科之拟诰,非出于丝纶,《七林》之答问,不必有是言也,将何以征金石,昭来许乎?夫舍传记之直达,而效碑志之旁通,取其似韩、欧耶?则是矉里也;取其应人之求为文望邪,则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矉,[21]里之丑妇,美而效之,富者闭门不出,贫者挈妻子而去之;贱工卖卜于都市,无有过而问者,则曰某王孙厚我,某贵卿神我术矣。
【注释】
[1]《左传》宣公十二年:“非子之求而蒲之爱,董泽之蒲,可胜既乎。”董泽为产蒲之地。既,尽也,言用之不可尽也。
[2]父死曰考。
[3]长杨,汉宫名。扬雄作《长杨赋》以讽帝,后人谓其讽一而劝百。
[4]《汉书·司马迁传》:“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纂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而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大汉。”
[5]梅文鼎,字定九,清宣城人。专精算学。所著天算书八十余种,即《梅氏丛书》。
[6]朱震亨,字彦修,元人,学者尊之曰丹溪翁。精于医理,所著有《格致余论》《局方发挥》《金匮钩玄》等书。
[7]古者国有大事,夜则用薪燃火以照众,谓之庭燎。其数天子百,公五十,侯伯子男皆三十。
[8]反爵之坫筑土为之,在两楹之间。饮酒行献酬之礼毕,则反爵于其上,乃诸侯之礼也。(www.xing528.com)
[9]《后汉书·班彪列传》,记彪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
[10]《汉书·元帝纪》赞,应劭注称元成帝纪皆班固父彪所作,赞中之臣系彪自称之词。又韦贤、翟方进、元后三传亦俱称“司徒(椽)〔掾〕班彪曰。”
[11]郑樵于《通志总序》痛詈固全无学术,专事剽窃。
[12]张汤,汉人,武帝时拜太中大夫,以善治狱闻。后拜御史大夫,为朱买臣等所陷,自杀。子安世,字子孺,昭帝时封富平侯,官至大司马。《汉书·张汤列传》赞,谓“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
[13]杨震,字伯起,明经博览,诸儒称为关西孔子。汉安帝时为太尉,以廉直著称,被谗自杀。子秉,字叔节,秉子赐,字伯献,赐子彪,均官至太尉。《后汉书》称其累叶载德。
[14]《上林赋》,司马相如撰。
[15]《隋书·经籍志》有《海内先贤传》《四海耆旧传》《兖州先贤传》《徐州先贤传》《交州先贤传》《益部耆旧传》《陈留耆旧传》等,今多不传。
[16]《拾遗记》,苻秦方士王嘉撰,语多荒诞。《搜神记》,晋干宝撰,多言神怪。
[17]欧阳修,字永叔;曾鞏,字子固,皆宋人,以文章著称。
[18]宋太祖时,薛居正撰《五代史》一百五十卷,后称《旧五代史》。仁宗时,欧阳修以其繁猥失实,重加修定为七十五卷,为《新五代史》。
[19]见《答崔立之书》。
[20]春秋时楚之乐人。优,倡优,孟,其字也。善摹人行动状态。
[21]西施,春秋时越之美女子,越王勾践以献。矉,皮银切(文一),心恨额蹙也,亦作颦,语见《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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