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于良宇案间,见《史记》录本。取观之,乃用五色圈点,各为段落,反复审之,不解所谓。询之良宇,哑然失笑,以谓己亦厌观之矣。其书云出前明归震川氏;[1]五色标识,各为义例,不相混乱:若者为全篇结构,若者为逐段精彩,若者为意度波澜,若者为精神气魄,以例分类,便于拳服揣摩,号为古文秘传,前辈言古文者,所为珍重授受而不轻以示人者也。又云,此如五祖传灯,[2]灵素受箓,[3]由此出者,乃是正宗,不由此出,纵有非常著作,释子所讥为“野狐禅”也。[4]余幼学于是,及游京师,闻见稍广,乃知文章一道,初不由此,然意其中或有一二之得,故不遽弃,非珍之也。
余曰:文章一道,自元以前,衰而且病,尚未亡也。明人初承宋元之遗,粗存规矩,至嘉靖、隆庆[5]之间,晦蒙否塞,而文几绝矣。归震川氏生于是时,力不能抗王李[6]之徒,而心知其非,故斥凤洲以为庸妄,谓其创为伪体秦汉,至并官名地名而改用古称,使人不辨作何许语,故直斥之曰“文理不通”,非妄言也。然归氏之文,气体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则亦不可强索。故余尝书识其后,以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从字顺,不汩没于流俗;而于古人所谓闳中肆外,言以声其心之所得,则未之闻尔。然亦不得不称为彼时之豪杰矣。但归氏之于制艺,[7]则犹汉之子长,唐之退之,百世不祧之大宗也。故近代时文家之言古文者,多宗归氏;唐宋八家[8]之选,人几等于五经四子,所由来矣。惟归、唐之集,其论说文字,皆以《史记》为宗,而其所以得力于《史记》者,乃颇怪其不类。盖《史记》体本苍质,而司马才大,故运之以轻灵;今归、唐[9]之所谓疏宕顿挫,其中无物,遂不免于浮滑,而开后人以描摩浅陋之习。故疑归、唐诸子,得力于《史记》者,特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今观诸君所传五色订本,然后知归氏之所以不能至古人者,正坐此也。
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著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烺烺,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富贵公子,虽醉梦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语;疾痛患难之人,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此声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是杞梁[10]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妇,亦学其悲号;屈子自沉汨罗,[11]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
至于文字,古人未尝不欲其工。孟子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学问为立言之主,犹之志也;文章为明道之具,犹之气也。求自得于学问,固为文之根本;求无病于文章,亦为学之发挥。故宋儒尊道德而薄文辞,伊川先生谓工文则害道,明道先生谓记诵为玩物丧志,[12]虽为忘本而逐末者言之;然推二先生之立意,则持其志者不必无暴其气,而出辞气之远于鄙倍,[13]辞之欲求其达,[14]孔、曾皆为不闻道矣。但文字之佳胜,正贵读者之自得,如饮食甘旨,衣服轻暖,衣且食者之领受,各自知之,而难以告人。如欲告人衣食之道,当指脍炙而令其自尝,可得旨甘,指狐貉而令其自被,可得轻暖,则有是道矣。必吐己之所尝,而哺人以授之甘,搂人之身,而置怀以授之暖,则无是理也。
韩退之曰:“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其所谓钩玄提要之书,不特后世不可得而闻,虽当世籍湜[15]之徒,亦未闻其有所见,果何物哉?盖亦不过寻章摘句,以为撰文之资助耳。此等识记,古人当必有之。如左思十稔而赋《三都》,门庭藩溷,皆着纸笔,得即书之。[16]今观其赋,并无奇思妙想,动心駴魄,当借十年苦思力索而成。其所谓得即书者,亦必标书志义,先掇古人菁英,而后足以供驱遣尔。然观书有得,存乎其人,各不相涉也。故古人论文,多言读书养气之功,博古通经之要,亲师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则其道矣。至于论及文辞工拙,则举隅反三,称情比类,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17]或偶举精字善句,或品评全篇得失,令观之者得意文中,会心言外,其于文辞思过半矣。至于不得已而摘记为书,标识为类,是乃一时心之所会,未必出于其书之本然。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必有愁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为秘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此悲感,方可领略,或适当良友乍逢,及新婚宴尔之人,必不信矣。是以学文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其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至于纂类摘比之书,标识评点之册,本为文之末务,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父不得而与子,师不能以传弟。盖恐以古人无穷之书,而拘于一时有限之心手也。
律诗当知平仄,古诗宜知音节,顾平仄显而易知,音节隐而难察,能熟于古诗,当自得之。执古诗而定人之音节,亦音节变化,殊非一成之诗所能限也。赵伸符氏[18]取古人诗为《声调谱》,通人讥之,余不能为赵氏解矣。然为不知音节之人言,未尝不可生其启悟,特不当举为天下之式法尔。时文当知法度,古文亦当知有法度,时文法度显而易言,古文法度隐而难喻,能熟于古文,当自得之,执古文而示人以法度,则文章变化,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归震川氏取《史记》之文,五色标识,以示义法,今之通人,如闻其事,必窃笑之,余不能为归氏解也。然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尝不可资其领会,特不足据为传授之秘尔;据为传授之秘,则是郢人宝燕石矣。[19]
夫书之难以一端尽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之音节,文之法度,君子以谓可不学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纵,歌哭之有抑扬,必欲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然使一己之见,不事穿鑿过求,而偶然浏览,有会于心,笔而志之,以自省识,未尝不可资修辞之助也。乃因一己所见,而谓天下之人皆当范我之心手焉。后人或我从矣,起古人而问之,乃曰余之所命,不在是矣,毋乃冤欤?
【注释】
[1]归有光,字熙甫,学者称为震川先生,工古文辞,为有明一代大家。
[2]佛教禅宗,衣钵相传凡六世,即初祖达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是为震旦六祖。佛家以灯喻法,故称传法为传灯。僧道原有《传灯录》。五字疑有误。
[3]灵素,谓道家也。符箓为道家秘文,凡奉道者皆当佩带。
[4]禅家称外道为野狐禅。
[5]明世宗,穆宗年号。西历一五二二至一五七二年。
[6]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李攀龙,字子鳞。其为文以秦汉为宗,后世并称王李。又与谢榛、吴维岳、梁有誉、吴国伦、徐中行称后七子。(www.xing528.com)
[7]明清以八股取士,以其为制科之文,故称制艺。
[8]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鞏,为唐宋古文八大家。
[9]唐顺之,字应德,学者称为荆川先生,文章与归震川齐名。
[10]杞梁,名殖,春秋时齐大夫。齐庄公伐莒,杞梁战死。无子,其妻枕尸而哭。既葬,赴淄水而死。
[11]汨音觅(冖一),汨罗,二水名,合流曰汨罗江,在今湖南湘阴县北。屈原不见用于楚怀王,怀沙自沉于此。
[12]程颢,字伯淳,学者称为明道先生;弟颐,字正叔,学者称为伊川先生。兄弟同受学于周敦颐,为宋代理学之宗。
[13]“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曾子语。
[15]张籍,字文昌;皇甫湜,字持正,皆学古文于韩愈。
[16]左思,字太冲,魏人。三都者,蜀都、吴都、魏都也。思欲作《三都赋》,乃诣著作郎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稔,门庭藩溷,皆着纸笔,得即书之。赋成,都邑竞相传写。
[17]钟嵘,字仲伟,梁人。著《诗品》三卷,列古今五言诗,自汉魏以来百有三人,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
[18]赵执信,字伸符,号秋谷,清康熙进士,著《声调谱》。
[19]韩非子:“宋之愚人,得燕石于梧台之间,藏之以为大宝。周客闻而观焉,笑曰:‘此燕石也,与瓦甓同’。”郢字疑当作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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