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言义理,有前人疏而后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思也。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氏[1]说而倡论“文心”,苏辙氏[2]出,本韩愈氏[3]说而倡论“文气”;[4]可谓愈推而愈精矣。未见有论“文德者”,学者所宜深省也。
夫子尝言“有德必有言”,[5]又言“修辞立其诚”;[6]孟子尝论知言养气,本乎集义;韩子亦言仁义之途,诗书之源;[7]皆言“德”也。今云未见论“文德”者,以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内外,犹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尝就文辞之中,言其有才,有学,有识,又有文之德也。
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恕非宽容之谓也,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嗟乎!知德者鲜!知临文之不可无敬恕,则知文德矣。
昔者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蜀;[8]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9]司马《通鉴》仍陈氏[10]之说,朱子《纲目》[11]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应陈氏误于先,而司马再误于其后,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偏居于优也。而古今之讥《国志》与《通鉴》者,殆于肆口而骂譬,则不知起古人于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陈氏生于西晋,[12]司马生于北宋,[13]苟黜曹魏之禅让,将置君父于何地?[14]而习与朱子,则固江东南渡人也,惟恐中原之争天统也。此说前人已言。诸贤易地则皆然,未必识逊今之学究也。是则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身之所处,固有荣辱,隐显,屈伸,忧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15]不知夫子之所谓,况生千古以后乎?圣门之论恕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道大矣;今则第为文人论古必先设身,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
韩氏论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16]喻气于水,言为浮物;柳氏之论文也,不敢轻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气作之,昏气出之。[17]夫诸贤论心论气,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然文繁而不可杀,语变而各有当,要其大旨,则临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
夫史有三长,才,学,识也。[18]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夫识生于心也,才出于气也,学也者,凝心以养气,炼识而成其才者也。心虚难恃,气浮易弛,主敬者随时检摄于心气之闲,而谨防其一往不收入流弊也。夫缉熙敬止,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终也,其为义也广矣。今为临文检其心气,以是为文德之敬而已尔。
【注释】
[1]晋陆机作《文赋》,其序曰:“余每观才士之作,窃有以得其心。”刘勰,《文心雕龙》之名本此。
[2]字子由,轼之弟。
[3]韩愈《答李翊书》:“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4]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
[5]见《论语》。
[6]见《易·系辞传》。(www.xing528.com)
[7]《答李翊书》:“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
[8]陈寿,字承祚,晋人,撰《三国志》,列曹氏于本纪,刘氏孙氏于列传,盖认魏为正统也。
[9]习凿齿,字彦威,东晋人。时桓温有篡晋之意,凿齿特著《晋汉春秋》,以蜀汉为正统,曹魏为篡逆。其书今已佚。
[11]朱熹因司马《通鉴》作《通鉴纲目》,仿《春秋》之例,以纲为传,授其门人赵师渊成之。书中改以蜀汉为正统。
[12]晋自武帝至愍帝都洛阳,称西晋。至元帝,渡江即位于建康(即今江宁),称东晋。
[13]宋自太祖至徽、钦,都汴(今开封),称北宋。至高宗南都临安(今杭县),保有南方之地,称南宋。
[14]晋受魏禅,宋受后周禅,与魏受汉禅相同。
[15]有若,字子有,孔子弟子。《礼记·檀弓》,曾子闻孔子谓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以为非君子之言。子游谓死欲速朽,为桓魋而言,丧欲速贫,为南宫敬叔而言。
[16]《答李翊书》:“迎面拒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
[17]柳宗元,字子厚,唐人。《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18]刘知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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