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之学,虽出婺源,[1]然自三袁[2]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牴牾。蕺山刘氏,[3]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4]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5]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6]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惟西河毛氏,[7]发明良知之学,颇有所得,而门户之见,不免攻之太过,虽浙东人亦不甚以为然也。
世推顾亭林氏,[8]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黄梨洲氏出于浙东;虽与顾氏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9]较之顾氏,源远而流长矣。顾氏宗朱,而黄氏宗陆,盖非讲学专家各持门户之见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诋。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习而习也。
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故司马迁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说,而为经世之书。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礼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经世也。圣如孔子,言为天铎,犹且不以空言制胜,况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
朱、陆异同,干戈门户,千古桎梏之府,亦千古荆棘之林也。究其所以纷纶,则惟腾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浙东之学,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故其见于世者,阳明得之为事功,蕺山得之为节义,梨洲得之为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授受虽出于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问学,则黄茅白苇,极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故惟陋儒则争门户也。
或问事功气节,果可与著述相提并论乎?曰: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述著也。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
【注释】
[1]即朱子。
[2]袁燮,字和叔,宋鄞县人,世称絮斋先生。子肃,号晋斋;甫,字广微,号蒙斋。燮尝师事陆九渊,其子亦承家学焉。(www.xing528.com)
[3]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明山阴人,世称蕺山先生。讲阳明之学,以慎独为宗。
[4]黄宗羲,字太冲,号梨洲,明末时余姚人。师事刘宗周。尝撰《明儒学案》;又辑《宋儒学案》《元儒学案》。
[5]万斯大,字充宗,清鄞县人。治经学尤精《春秋》三《礼》。弟斯选,预修《明史》,独成《崇祯长编》。斯同,亦长于史学,世称季野先生。
[6]全祖望,字绍衣,清鄞县人,世称谢山先生。尝补成《宋元学案》。
[7]毛奇龄,字大可,一字齐于,清萧山人,学者称西河先生。学宗阳明,对于朱子攻击甚力。
[8]顾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明末昆山人。其学以朱子为主,著述甚多。
[9]万斯大,万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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