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大原出于天”,[1]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
人之生也,自有其道,人不自知,故未有形。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瓮飧取给于樵汲,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长幼尊卑之别形矣。至于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于千百,则人众而赖于干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于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2]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继之者善,成之者性”,[3]是天著于人,而理附于气。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已矣。人之初生,至于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师,分州,画野,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羲、农、轩、颛[4]之制作,初意不过如是尔。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鉴,至成周而无憾焉。譬如滥觞积而渐为江河,培塿积而至于山岳,亦其理势之自然,而非尧舜之圣过乎羲、轩,文、武之神胜于禹、汤也。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5]立制而垂法,后人见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当日圣人创制,则犹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谓吾必如是而后可以异于前人,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齐名前圣也。此皆一阴一阳,往复循环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为一阴一阳之道也。一阴一阳往复循环者,犹车轮也;圣人创制,一似暑葛寒裘,犹轨辙也。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故言圣人体道可也,言圣人与道同体不可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借以见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阴一阳之迹也。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于一阴一阳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6]之理亦大备。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而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于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纵生知之圣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时,而冬令告一岁之成;亦其时会使然,而非冬令胜于三时也。故创制显庸之圣,千古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独也。时会适当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为周公,毋乃悖于孟子之指欤?曰:集之为言,萃众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周,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于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于无可复加之际,故得借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逊于周公也,时会使然也。孟子所谓集大成者,乃对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7]意谓伯夷、尹、惠皆古圣人,恐学者疑孔子之圣与三子同,公孙丑氏尝有若是其般班之问矣。故言三子之偏与孔子之全,无所取譬,譬于作乐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说,可以对三子而不可以尽孔子也。以之尽孔子,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轩、尧、舜以来之大成,周公固学于历圣而集之;无历圣之道法,则固无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尝学于伯夷、尹、惠;且无伯夷、尹、惠之行事,岂将无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之言各有所当而已矣,岂可以文害意乎?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8]今人皆嗤党人不知孔子矣,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谓天纵生知之圣,不可言思拟议而为一定之名也,于是援天与神,以为圣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见,何以异于党人乎?天地之大,可一言尽;孔子虽大,不过天地,独不可以一言尽乎?或问何以一言尽之?则曰:“学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别无所学乎?曰: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群圣之成,则周公之外,更无所谓学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祖述尧舜”,周公之志也;“宪章文武”,[9]周公之业也。一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10]再则曰:“甚矣吾衰!不复梦见周公。”[11]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12]又曰:“郁郁乎文哉,[13]吾从周。”哀公问政:则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14]或问:仲尼焉学?子贡以谓“文武之道,未坠于地”[15]“述而不作”,[16]周公之旧典也;“好古敏求”,[17]周公之遗籍也。党人生同时而不知,乃谓无所成名,亦非全无所见矣。后人观载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学,是不如党人所见也;而犹嗤党人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后,周公集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明其教,符节吻合,如出于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者,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
或曰: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独非大成欤?曰:孔子之大成,亦非孟子仅对伯夷、尹、惠之谓也,又不同于周公之集也。孟子曰:“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18]窃取其义以拟周、孔,周公其玉振之大成,孔子其金声之大成欤!周公集羲、轩、尧、舜以来之道法,而于前圣所传损益尽其美善,玉振之收于其后者也。孔子尽周公之道法,不得行而明其教,后世纵有圣人,不能出其范围,金声之宣于前者也。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于一,气数之出于天者也。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故欲如是以求异于前人,此道法之出于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学校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盖言制作之为圣,而立教之为师。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则周公、孔子,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圣人固借时会欤!宰我以谓夫子贤于尧、舜,子贡以谓生民未有如夫子,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则谓出类拔萃。[19]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氏,三子得毋阿所好欤?曰:朱子[20]之言尽之矣,——“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21]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言矣。立言必折衷夫子,大贤而下,其言不能不有所偏矣。宰我、子贡、有若、孟子并引其言,以谓智足知圣矣。子贡之言固无弊;而宰我贤于尧、舜,且曰远,使非朱子疏别为事功,则无是理也。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虽固体于道之不得不然,而已为生民之所未有矣。盖周公集成之功在前王,而夫子明教之功在万世也。若歧视周、孔而优劣之,则妄矣。故欲知道者,在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
【注释】
[1]董仲舒语。
[2]见《系辞传》。
[3]同上。
[6]《易·系辞传》:“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7]《孟子》:“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www.xing528.com)
[8]见《论语》。
[9]“《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朱注:“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
[10]见《论语》。
[11]见《论语》。
[12]见《中庸》
[13]见《论语》。
[14]见《中庸》
[15]见《论语》。
[16]见《论语》。
[17]见《论语》。
[18]《孟子》:“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
[19]见《孟子》。
[21]见《孟子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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