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若是乎,三代以后,六艺惟《诗》教为至广也,敢问文章之用莫盛于《诗》乎?曰:岂特三代以后为然哉,三代以前,《诗》教未尝不广也。夫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古无私门之著述,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惟托于声音而不著于文字。故秦人禁《诗》《书》,《书》阙有间,而《诗》篇无有散失也。[1]后世竹帛之功,胜于口耳,而古人声音之传,胜于文字,则古今时异,而理势亦殊也。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三代文质出于一也。世之盛也,典章存于官守,礼之质也;情志和于声诗,乐之文也。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诸子以术鸣,故专门治术,皆为官礼之变也;情志荡而处士以横议,故百家驰说,皆为声诗之变也。名、法、兵、农、阴阳之类,主实用者谓之专门治术,其初各有职掌,故归于官而为礼之变也。谈天、雕龙、坚白、异同之类,主虚理者谓之百家驰说,其言不过达其情志,故归于诗而为乐之变也。战国之文章,先王礼乐之变也。六艺为官礼之遗,其说亦详外篇《较讎略》中《著录先明大道论》。然而独谓《诗》教广于战国者,专门之业少,而纵横腾说之言多;后世专门子术之书绝,伪体子书不足言也,而文集繁。虽有醇驳高下之不同,其究不过自抒其情志。故曰后世之文体,皆备于战国,而《诗》教于斯可谓极广也。学者诚能博览后世之文集,而想见先王礼乐之初焉,庶几有立而能言,学问有主即是立,不尽如朱子所云肌肤筋骸之束而已也。可以与闻学《诗》学《礼》之训矣。
学者惟拘声韵之为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谕,抑扬涵咏之文,皆本于《诗》教。是以后世文集繁,而纷纭承用之文,相与沿其体而莫由知其统要也。至于声韵之文,古人不尽通于诗,而后世承用诗赋之属,亦不尽出六义[2]之教也,其故亦备于战国。是故明于战国升降之体势,而后礼乐之分可以明,六艺之教可以别,七略、九流、诸子百家之言,可以导源而浚流,两汉、六朝、[3]唐、宋、元、明之文,可以畦分而塍别,官曲术业声诗辞说口耳竹帛之迁变,可坐而定矣。
演畴皇极,[4]训诰之韵者也,所以便讽诵,志不忘也。六象赞言,[5]爻系之韵者也,[6]所以通卜筮,阐幽玄也。六艺非可皆通于诗也;而韵言不废,则谐音协律,不得专为诗教也。传记如《左》《国》,著说如《老》《庄》,文逐声而遂谐,语应节而遽协,岂必合诗教之比兴哉?焦赣贡之《易林》,[7]史游之《急就》,[8]经部韵言之不涉于诗也。《黄庭经》[9]之七言,《参同契》[10]之断字,子术韵言之不涉于诗也。后世杂艺百家诵拾名数,率用五言七字,演为歌诀,咸以取便记诵,皆无当于诗人之义也。而文指存乎咏叹,取义近于比兴,多或滔滔万言,少或寥寥片语,不必谐韵和声,而识者雅赏其为风骚遗范也。故善论文者,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于形貌也。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班氏固曰:“赋者古诗之流。”刘氏勰[11]曰:“六义艺[12]附庸,[13]蔚为大国。”盖长言咏叹之一变,而无韵之文,可通于诗者,亦于是而益广也。屈氏二十五篇,刘、班著录以为屈原赋[14]也。《渔父》之辞,未尝谐韵,而入于赋,则文体承用之流别,不可不知其渐也。文之敷张而扬厉者,皆赋之变体,不特附庸之为大国,抑亦陈完之后,离去宛邱故都,而大启疆宇于东海[15]之滨也。后世百家杂艺,亦用赋体为拾诵,窦氏《述书赋》,吴氏《事类赋》,医家《药性赋》,星卜命相术业赋之类。盖与歌诀同出六艺之外矣。然而赋家者流,犹有诸子之遗意,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其中又各有其宗旨焉;殊非后世诗赋之流,拘于文而无其质,茫然不可辨其流别也。是以刘、班诗赋一略,区分五类,而屈原、陆贾、荀卿定为三家之学也。[16]说详外篇《较讎略》中《汉志诗赋论》。马、班二史,于相如、扬雄诸家之著赋,俱详载于列传。自刘知幾以还,从而抵排非笑者,盖不胜其纷纷矣;要皆不为知言也。盖为后世语言苑之权舆,而文苑必致文采之实迹,以视范史[17]而下,标文苑而止叙文人行略者为远胜也。然而汉廷之赋,实非苟作;长篇录入于全传,足见其人之极思,殆与贾疏董策为用不同,而同主于以文传人也。是则赋家者流,纵横之派别,而兼诸子之余风,此其所以异于后世辞章之士也。故论文于战国而下,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于形貌也。
论文拘形貌之弊,至后世文集而极矣。盖编次者之无识,亦缘不知古人之流别,作者之意指,不得不拘貌而论文也。集文虽始于建安,[18]魏文撰徐、陈、应、刘文为一集,此文集之始,挚虞《流别集》犹其后也。[19]而实盛于齐梁之际,古学之不可复,盖至齐梁而后荡然矣。挚虞《流别集》,乃是后人集前人。人自为集,自齐之《王文宪集》[20]始,而昭明《文选》又为总集之盛矣。范、陈、晋、宋[21]诸史,所载文人列传,总其撰著,必云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未尝云文集若干卷,则古人文字,散著篇籍,而不强以类分可知也。孙武之书,盖有八十二篇矣;[22]说详外篇《较讎略》中《汉志兵书论》。而阖闾以谓“子之十三篇,吾既得而见”,[23]是《始计》[24]以下十三篇,当日别出独行,而后世始合之明征也。韩非之书,今存五十五篇矣;而秦王见其《五蠹》《孤愤》,恨不得与同时。[25]是《五蠹》《孤愤》,当日别出独行,而后世始合之明征也。《吕氏春秋》[26]自序,以为良人问十二纪,[27]是八览[28]六论[29]未尝入序次也。董氏《清明》《玉杯》《竹林》之篇,班固与《繁露》并纪其篇名,是当日诸篇未入《繁露》之书也。[30]夫诸子专家之书,指无旁及,而篇次犹不可强绳以类例;况文集所裒,体制非一,命意各殊,不深求其意指之所出,而欲强以篇题形貌相拘哉?
赋先于诗,骚别于赋。赋有问答发端,误为赋序,前人之议《文选》,犹其显然者也。若夫《封禅》《美新》《典引》,[31]皆颂也;称符命以颂功德,而别类其体为“符命”,则王子渊[32]以圣主得贤臣而颂嘉会,亦当别类其体为“主臣”矣。班固次韵,乃《汉书》之自序也,其云“述《高帝纪》第一”“述《陈项传》第一”者,所以自序撰书之本意,史迁有作于先,故已退居于述尔。今于史论之外,别出一体,为“史述赞”,[33]则迁书自序,所谓“作《五帝纪》第一”“作《伯夷传》第一”者,又当别出一体,为“史作赞”矣。汉武诏策贤良,即策问也;今以出于帝制,遂于“策问”之外,别名曰“诏”,[34]然则制策之对,当离诸策而别名为表矣。贾谊《过秦》,盖《贾子》之篇目也;今传《贾氏新书》,颇列《过秦上下》二篇,此为后人辑定,不足为据。《汉志》贾谊五十八篇,又赋七篇,此外别无论著,则《过秦》乃《贾子》篇目明矣。因陆机《辨亡》之论,[35]规仿《过秦》,遂援左思[36]“著论准《过秦》”之说,而标体为论矣。左思著论之说,须活看,不可泥。魏文[37]《典论》,[38]盖犹桓子《新论》,[39]王充《论衡》[40]之以论名书耳,论文其篇目也;今与《六代》[41]《辨亡》诸篇,同次于论,然则昭明自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其例不收诸子篇次者,岂以有取斯文,即可裁篇题论,而改子为集乎?《七林》之文皆设问也,今以枚生发问有七,而遂标为“七”,则《九歌》《九章》《九辨》,[42]亦可标为“九”乎?《难蜀父老》,[43]亦设问也,今以篇题为难,而别为“难”体;则《客难》[44]当与同编,而《解嘲》[45]当别为“嘲”体;《宾戏》[46]当别为“戏”体矣。《文选》者,辞章之圭臬,集部之准绳,而淆乱芜秽,不可殚诘。则古人流别,作者意指,浏览诸集,孰是深窥而有得者乎?集人之文,尚未得其意指,而自裒所著为文集者,何纷纷耶?若夫总集别集之类例,编辑撰次之得失,今古详略之攸宜,录选评钞之当否,别有专篇讨论,不尽述也。
【注释】
[1]《汉书·艺文志》:“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
[2]《诗序》:“诗有六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3]吴,东晋,宋,齐,梁,陈,为六朝,又称六代。
[4]指《尚书·洪范》而言。《洪范》乃箕子为武王演说九畴皇极也。篇中语多协韵,如“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等。
[5]六象,即爻辞,《易》六十四卦,每卦六画,每画为一爻,“—”为阳爻,“——”为阴爻。每爻各有卦辞及爻辞,卦辞为周公所作,爻辞为孔子所作。爻辞上均冠以“象曰”二字,故称六象。赞言即《文言》。
[6]爻辞韵语,如坤卦“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凝冰韵。《文言》韵语,如“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藏明行古韵。
[7]焦延寿,字赣,汉人。尝从孟喜学《易》,授之于京房。著有《易林》十六卷,其书以一卦演为六十四卦,各系以繇词,盖术数之书也。
[8]史游,汉人,元帝时为黄门令,著《急就篇》,自始至终,无一复字,为童蒙识字之书。
[9]《黄庭经》有四种,皆为道术之书。一《黄庭内景经》,为南岳魏夫人所传;一《黄庭外景经》,乃世传王羲之书以换鹅者;此外尚有《黄庭遁甲缘身经》,《黄庭玉轴经》;世均称为《黄庭经》。此处大约系指《黄庭外景经》。
[10]葛洪《神仙传》称为魏伯阳作,其书假爻象以论作丹之意,为后世言炼丹者之祖。
[11]刘勰,字彦和,梁人。尝撰书论古今文体及文之得失,名《文心雕龙》,自隋唐以来,为文章家所宗。
[12](义)〔艺〕,《文心雕龙》作义。
[13]附庸,附属于诸侯之小国,言赋本诗六义之一,至后而自成一体也。
[14]《汉书·艺文志》载“屈原赋二十五篇。”
[15]陈完,春秋时陈厉公子,宣公时出奔齐。至周安王十六年,命陈完之后和为诸侯,是为田齐。周显王十七年,齐遂称王。
[16]《汉书·艺文志》列诗赋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内分五类:一,赋二十家,三百六十一篇,以屈原赋为首。二,赋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以陆贾赋为首。三,赋二十五家,百三十六篇,以孙卿(即荀卿)赋为首。四,杂赋十二家,二百三十三篇。五,歌诗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陆贾,汉人,从高祖定天下。著书十二篇,名曰《新语》。
[17]《后汉书》为宋范晔所撰,故称范史。晔字蔚宗,范泰子,后以谋逆伏诛。
[18]汉献帝年号。
[19]魏文帝曹丕《与吴质书》中,有“徐、陈、应、刘一时俱逝,……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云云。
[20]王俭,字仲宝,南齐人,谥文宪。有《王文宪集》,任昉作序。(www.xing528.com)
[21]范,范晔。陈,陈寿,字承祚,晋人,撰《三国志》。《晋书》唐太宗命房乔、褚遂良等撰。《宋书》,梁沈约撰。
[22]《汉书·艺文志》兵书载《吴孙武子兵法》八十二篇,注图九卷。
[24]《孙子》篇名。
[25]《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孤愤》《五蠹》,《韩非子》篇名。
[26]秦相吕不韦,有食客三千人,使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27]《孟春纪》《仲春纪》《季春纪》《孟夏纪》《仲夏纪》《季夏纪》《孟秋纪》《仲秋纪》《季秋纪》《孟冬纪》《仲冬纪》《季冬纪》。
[28]《有始览》《孝行览》《慎大览》《先识览》《审分览》《审应览》《离俗览》《事君览》。
[29]《开春论》《慎行论》《贵直论》《不苟论》《似顺论》《士容论》。
[30]《汉书·董仲舒传》:“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玉杯》《繁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今董仲舒书称《春秋繁露》,凡八十二篇,《玉杯》《竹林》皆为其中之一篇。
[31]《封禅文》,司马相如撰;《剧秦美新》,扬雄撰;《典引》,班固撰。《文选》归入符命类。
[32]《圣主得贤臣颂》,王褒撰;褒字子渊,北周人。
[33]《文撰》论赞类有班固史述赞三首,系从《汉书·叙传》中选出。
[34]《文选》本有策问一类,而诏类所收汉武帝两诏,其一为策贤良诏,实为策问体,故云。
[35]字士衡,晋人。《文选》载其《辨亡论》上下二首。
[36]字太冲,晋人。“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是其《咏史》诗句。
[37]曹操子曹丕纂汉,国号魏,谥文帝。
[38]文帝著《典论》二十篇,其中《论文》一篇,萧统收入《文选》论类。
[39]桓谭,字君山,汉光武时拜为议郎,著有《新论》二十九篇。
[40]王充,字仲任,东汉人。著《论衡》八十五篇。
[41]《六代论》,魏曹冏著。冏字元首,少帝之族祖。
[42]《九歌》《九章》屈原作;《九辨》,宋玉作。
[43]司马相如作。
[44]《答客难》,东方朔作。
[45]扬雄作。
[46]《答宾戏》,班固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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