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玥在《传承、纪念与寄托—宋代府名浅析》[12]一文中对宋代建府取名方式进行了梳理,归结为三种情况:一是在原来的州名、郡名、军额或所辖县名等基础上取新名,突出地名文化的传承;二是直接以皇帝的年号命名,纪念新的纪元;三是以更有深意的名词替代原名,寄托皇帝的良好意愿。总的来看,新府名要么与当地历史文化关联,要么与皇帝关联,绝不是随意为之。而恭州找不到与“重庆”或“重”字有关的地名渊源(恭州时领巴县、江津和壁山三县),再排除年号方式,只剩下皇帝的“寄托”之义。
前已述及,重庆府的“重庆”应是一个固定词语,按照《汉语大词典》的解释,“重庆”有两个定义。其中“再度庆祝”之义,与“双重喜庆”一样,都是根据字面意义作出的解读。然而,重庆府的“重庆”不可能是“再度庆祝”或“双重喜庆”之义,这不是因为找不到两件可以庆祝之事,而是此时的光宗并不想向天下表达“喜庆”之义。淳熙十四年(1187)高宗去世,淳熙十六年(1189)孝宗让位给光宗,理由是为了给高宗服丧,三年为期,当时只过了两年。服丧期间,皇家所有的庆祝活动都被暂停或从简。比如,《宋会要辑稿•礼四五•宴享》记载:淳熙十二年,泗州报来岁正旦、生辰,彼此权止一年。淳熙十五年、十六年,以高宗服制罢。而光宗当年过生日,一开始也打算一切从简。《宋会要辑稿•礼五七•节》记载:(淳熙十六年)五月十二日,诏今年重明圣节,并乞依会庆节礼例,诸路州军止开启满散道场,不许排宴,亦未合用乐。自来年以后用乐。除去“再度庆祝”之义,余下的就是“祖父俱存”之义。
综合上述观点,重庆府的“重庆”是取“祖父俱存”之义,选用此名“寄托”了皇帝的某种良好愿望。以下将深入论证。
《宋史•卷三十六》记载:八月甲午,升恭州为重庆府。恭州是宋光宗的潜藩。潜藩与皇子只有名义上的联系,皇子不会真的去藩地任职或居住,皇帝即位前真正的住所被称为潜邸(或藩邸)。光宗为皇子时,先在皇城外的恭王府居住,立皇太子后,搬到大内东宫居住。潜藩与潜邸都与皇帝关系密切,有时这两个名词还可以混用。比如,《宋史•理宗纪》记载:丁卯,以皇帝潜邸,升黔州为绍庆府,成州为同庆府。
潜藩升府是宋代的惯例,然而为什么光宗放弃年号而以“重庆”为恭州更名?光宗与“重庆”一词有着怎样的联系?笔者通过史料查询发现,“重庆”一词的确与光宗关系紧密,甚至可以说如影环绕。
如前所述,“重庆”一词本身的含义是“祖父母与父母俱存”,延伸为“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三世同堂已经令人羡慕,四世同堂就更加罕见了。明•杨荣《重庆堂为御史崔仲玉赋》[13]记载:君家积善肇庆源,云礽奕叶森相传。一门四世总无恙,自是五福能兼全……嗟哉重庆世罕有,伟矣君家德深厚。勉旃忠孝两无亏,岁岁高堂介眉寿。
四世同堂已是民间罕有,如果放在皇家,就更加罕有了。光宗于乾道七年(1171年)立为皇太子,此时的皇家堪称最为辉煌瞩目之时。
高宗禅位给孝宗,获得朝廷上下的好评,也博得了“中兴之主”的美称。孝宗即位后,平反岳飞冤案,整顿史治、重视生产,锐意收复中原,百姓生活安康,史称“乾淳之治”。想象一下,光宗被立为皇太子的仪式上,高宗与寿圣皇太后吴氏,孝宗与寿成皇后,光宗与妻李氏,儿子赵扩(即宁宗)与妻韩氏齐聚一堂,“中兴”的国家与“四世重庆”的皇家皆达至鼎盛之时。
光宗为皇太子居东宫时,大臣范成大曾献上两首《东宫寿诗》:
其一:甲观秋弥月,前星蚤丽天。君亲重庆日,家国中兴年……[14]
其二:有赫题期盛,无疆嗣历昌。中兴归濬哲,重庆启元良……[15]
这两首诗对仗公正,具有一个共同特点,都以“中兴”对“重庆”,也就是把国家的繁荣兴盛与皇家的四世同堂两件事并排在一起看待,强调了国事与家事关系紧密、难以分开。“中兴归濬哲,重庆启元良”的意思是:国家中兴归功于有智慧的君主,皇室的福泽延绵启发开导了贤德的太子。“君亲重庆日,家国中兴年”的意思是:皇家四世同堂的日子,也是国家兴盛的年代。
淳熙十四年(即1187年)高宗去世,享年八十一岁,他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长寿帝王。而寿圣皇太后吴氏更加长寿,庆元三年(1197年)病逝,享年八十三岁,历经高、孝、光、宁四朝,是历史上在位(含太后)最长的皇后之一。吴氏绝非普通女流,在政治上极有影响力。孝宗幼时入宫,吴太后是他的养母,孝宗的皇后谢氏曾是吴太后的侍女,光宗的皇后李氏也是高宗和吴太后保的媒,吴太后曾帮助光宗劝说孝宗禅位,光宗登基后又向吴太后求教用人之道,光宗因不主持孝宗丧礼而引起朝野恐慌时,又是吴太后出面主持大局,并扶持宁宗即位。寿圣皇太后吴氏“母仪四朝”,发挥了举足轻重,甚至扭转乾坤的作用。
由于吴太后还在世,所以对光宗来说,这个至尊皇家仍然可以称为“重庆”。淳熙十六年(1189年)光宗即位之后,陆游替丞相周必大起草了一个贺表。《陆游全集•南宫表笺•丞相率文武百僚上皇帝贺三殿受册表》:重庆有光,仰东朝之慈爱;双亲并奉,极北内之尊荣……
贺表第一句第一个词,就强调了“重庆”。这句话的大意是:祖宗福泽的绵延光大,仰赖于皇太后(东朝)的慈爱;精心奉养双亲(指孝宗和寿成皇后),让他们享受重华宫里(皇帝居大内,孝宗居重华宫在大内之北,也称北内)最极致的尊荣。虽然这一句是从丞相口里说出,但表达的却是光宗对吴太后和孝宗夫妇极致的感激和尊敬。(www.xing528.com)
绍熙三年(1192年),起居舍人陈傅良向光宗进言:……今陛下上有重庆之亲,以慈俭闻四海,下有盛年之子,以孝敬闻两宫,三朝累世、旷古所无……[16]
绍熙五年(1194年),吴太后即将迎来八十大寿,这是邦家之大庆。为庆祝吴太后寿辰,绍熙四年(1193年)十一月二十日,光宗为吴太后送上尊号“寿圣隆慈备福皇太后”,册文曰:皇帝臣惇,身见三世,再逢揖逊,举褥仪,于以侈大庆而章盛德,其可已乎……今者申辑闳休,增崇丕号,又孰有大于此者乎伏愿殿下对越嘉会,昭迪令猷,协海宇之欢心,袭宫闱之重庆,永膺寿嘏,绥于圣父,以施于孙子,同垂万世无疆之休,岂不韪欤!臣诚欢诚忭、稽首再拜,谨言。[17]
以上可见,围绕光宗立皇太子到即位前后,官方文书、大臣奏议和相关诗词中多次出现“重庆”一词,足可见其对国家、对皇室、对光宗皆意义重大。没有祖宗的福泽,没有两位先帝建立的大业,没有吴太后的扶持,光宗就不可能当上皇帝,所接手的也不会是一个“中兴”的国家。然而仅靠这一点,还不足以解释光宗把恭州更名为重庆府的原因,还需要一个更为直接的动因,促使光宗做出了这一重大决定。
中国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家庭、家族的观念深深地植入中国人的价值观里。“具庆”“重庆”表达了一种家族的幸福和乐,正是中国人所追求的目标,父母双全的家庭会把厅堂取名为“具庆堂”,三世或四世同堂的家庭则会把厅堂命名为“重庆堂”。
比如宋•释德洪在《吴子薪重庆堂》[18]里写道:……堂中二老斗康强,夫妇承颜荐寿觞。朅来儿侄俱登第,举族请名重庆堂……这句话的大意是:家里两个老人身体很健康,夫妻俩很孝顺,给他们献上了寿酒。儿侄辈很争气,都考取了进士,族里的人都希望他们把自己的厅堂改名为重庆堂。
清代王学权著有医论著作《重庆堂随笔》。为什么取名重庆堂,其后人在书中有一段解释:逾年,其祖古稀,其父知非称觞日,适余姐举一男,重闱大悦,爰名其堂曰“重庆”[19]。大意是:第二年,祖父(王学权)已七十,父亲(王永嘉)五十岁生日举办宴席的时候,正好我姐姐生了一男丁,祖父大喜,把家里的厅堂更名为“重庆堂”。
以上案例让我们认识到,古代有一种民间传统,三世或四世同堂的家庭,会把自己的宅第改名叫“重庆堂”,而这种改名通常发生在祝寿或添孙的家族喜庆时刻。笔者由此联想到,恭州是光宗皇帝的潜藩,相对于潜邸,潜藩就像是皇帝的另外一个“家”。“重庆”既然对光宗如此重要,光宗是否可能效法民间改名“重庆堂”的习俗,把自己的另一个“家”改名为“重庆府”?更何况,“府”这个字既是行政区划的建制名,也表示贵族所居住的府第。从“重庆堂”到“重庆府”,这是民间文化习俗与朝廷地方管理之间的一种有趣互动,“重庆府”无疑是一个绝妙的双关语。
然而还有个重要问题,即前文提出的疑问,为什么光宗要在年号产生之前急于把恭州改名为“重庆府”?是什么事件促使他这样去做?刚才提到民间改名的一个触发动机是祝寿或添孙,那么在“重庆”改名的1189年,这个至尊皇家是否经历了这样两件事?史料显示,光宗有两个儿子。长子赵挺生于1165年,后早亡。次子赵扩(即宋宁宗)生于1168年,1185年娶妻韩氏,1193年才得到第一个儿子,不幸的是,他共生了9个儿子,都在未成年时夭折了。
淳熙十六年(1189年),皇家没有添子添孙或婚配的喜事,然而,每一年都会有人过生日。1189年8月,就在重庆府得名的同一月,家族中最受尊崇的老人,寿圣皇太后吴氏迎来了74岁寿辰。《宋会要辑稿•皇后皇太后杂录淳熙杂录》:八月二十一日,寿圣皇太后生辰,皇帝诣慈福宫上寿。每岁如之。
虽然重庆升府是在八月甲午(初七),还没到吴太后生辰,但是庆祝吴太后生日的工作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开始了筹备。《宋会要辑稿•皇后皇太后杂录淳熙杂录》:淳熙十六年(1189年)七月三日,诏皇太后生辰奉银三万两、金五百两,令左藏西上库依例排办投进。
由于此时仍在高宗服丧期,一切庆祝活动从简,而前述“皇帝诣慈福宫上寿每岁如之”记录于“绍熙元年”(即1190年),笔者判断,光宗每年到慈福宫向吴太后行上寿礼,是从绍熙元年才开始并形成惯例的。但是,不行上寿礼并不代表不过生日,生日费仍然要奉上,而且还可以其他方式表达祝贺,毕竟吴太后对光宗来说甚为重要,这还是光宗即位后吴太后所过的第一个生日。
不行上寿礼仪,又要表达贺寿之意,于是光宗决意不使用年号名,赶在吴太后生日前,依照民间习俗,把视同自己另一个“家”的潜藩改名为“重庆府”以示庆贺,把群臣经常称颂的“四世重庆”落在与皇帝息息相关的一个地名上,让万世永远记得这个辉煌的皇族之家,也提醒自己不忘“中兴”的使命。
现在回看光宗在位时的两次潜藩升府,一次是在吴太后生日之际,以自己的潜藩用“重庆”命名,表达对吴太后的孝敬;另一次是在自己生日之际,追升孝宗的潜藩,以表达对父亲的孝敬。对宋光宗来说,吴太后和孝宗是他最重要的两位家人,这样的解释,符合他在历史上这段时期的形象,所以“重庆”之谜由此解开,也就欣然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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