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C.铁穆尔
2006年的夏天,祁连山下的夏日塔拉草原——一个尧熬尔人、吐蕃特人和汉人混居的群山草原。
群山草原上正是剪羊毛的季节,牧人们见面很自然谈论的几乎都是剪羊毛、羊毛价格和钉铁丝围栏等等的事情。人们担心的是连日的阴雨要耽搁剪毛、钉围栏的工作。夏季牧场泥泞不堪,汽车开不上去。小镇的街上牧人的摩托和破旧的汽车风驰电掣。晒得黧黑的牧人们忙得几乎没有说话的工夫。
那时,我的工作和学习就是到分散在各个牧场上的牧人家和各色牧人聊天,除此之外我最关心的事就是回到小镇上和乌鲁·萨格斯聊天。乌鲁·萨格斯的名字来自尧熬尔人的萨格斯部落,汉语中也叫西八个家,大约在清代这个操突厥语的部落中,有部分牧民从祁连山深处的牧场迁到了山下一个叫绍尔塔拉的草原,可能是因一场瘟疫而引起的迁徙。迁到新的地方后他们改游牧为定牧,新中国成立后逐步改为农牧结合,而他们的大部分同胞仍在山上放牧。山上是吐蕃特高原也即青藏高原的东北角,山下是河西走廊戈壁盐碱干旱草原,同属一个共同体的牧人虽然都在放牧,但是山上山下,咫尺天涯,一晃已百余年。百余年之后再相见,早已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了。
乌鲁·萨格斯,是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萨格斯部落的后裔,在祁连山下已经萎缩且衰败的草原上度过了童年,凭着自己的奋斗从小学读到了研究生,获得了博士学位。读书思考,魂系原乡,他在细致地观察人民生活,不停地思考和探索的基础上写了许多学术论文、访谈、评论随笔和课题报告,还有诗歌、散文和小说。
那一年,他从北京到原乡从事一项参与式行动研究,目的地是自治县最东边的飞地夏日塔拉。项目是中央民族大学“985工程”建设项目——“中国少数西部民族地区经济文化类型与初中地方性校本课程建构”,系由他的导师、教育人类学家滕星教授担纲主持。他带着伙伴们在这里开展项目的前期工作。
他和伙伴们除了进行乡土文献资料收集,还利用小型座谈会法和访谈调查法等多种方法收集研究资料。他在用所能想到的办法细致地观察着这里的牧人们。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牧人家,他能很快和形形色色的牧人融为一体。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人和石头一样,是有不同质地的,在河畔无数的砂石中偶尔也会见到迥异于千万吨同类的一块宝石。
我清楚地记得在那年夏天的一天,牧人万马仁增(汉名尕建勇)在公路边那间又小又破的屋里冷冷地对我和乌鲁·萨格斯说:“好狗护一群,好汉护一方。”万马仁增还对我们说了许多,都是关于草原、民族和传统的话题。常常沉湎于饮酒的他从来没有一句鸡毛蒜皮的废话!他可能比许多所谓清醒的人更清醒!他曾在草原边界的一次打斗中,一个人打退了四十多个莽汉。
因醉酒冻掉脚趾的万马仁增,兀自怀揣一瓶烈酒趔趄在夏日塔拉的原野上,这是他留在许多人心中的印象。2014年冬他在自己的冬窝子小屋里孤独地去世了。等有人发现他时,他的尸体旁扔着好几个空酒瓶,火炉子早已灭了不知多长时间,房间里冷若冰窖。祝愿他来世仍是一条好汉,但不再酗酒。
再说那天我和乌鲁·萨格斯离开万马仁增的租住的小屋后,走过斡尔朵河上新建的桥,穿过已经变得稀稀拉拉的柳林,走上砂石的河岸后边说话边朝远处的古城遗址走去。
青灰色的云布满天空,夏天的雨不时地落下,潮湿的群山草原寂寥广阔。建在祁连山阿米冈克神峰下的草原古城有好几个,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们建的夏日浩特(也叫黄城儿、皇城等),这里曾是13世纪蒙古帝国在吐蕃特高原东北角的一个重要基地。这个古城北边还有一个更古老的遗址,它又是什么人建的呢?这里的群山和沟壑间还有许多谜一样的古代建筑或其他遗址。祁连山下,这片匈奴故地,古代歌谣和传说故事扑朔迷离。
凤头百灵在空中不停地扇动着翅膀鸣叫着,在长满野草和花的草原古城废墟旁,我们聊得话题仍是草原、文化、历史、民族、宗教、教育……我们聊的最多的是文化和教育。
我收藏了我们俩当时的手机短信,下面是其中的一部分。
乌鲁·萨格斯:“……我常常想,也许直到我们离开人世,也看不到尧熬尔能建立自己独特的现代人文世界,但我想我们应该为我们的后代留下足够的文化建设的经验和资源。如果说我们意识到我们已经丢失了太多的东西,那么,我们给我们的后代留下更少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犯罪、无能、悲哀。‘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历史是残酷的。”
“最近,我看了一些关于世界各国原住民的社会文化变迁的书,感触很深,主流文化……原住民文化……”
“我们要坚持发展我们的文化,在发展中寻求传统与现代的平衡。我们不能老是向后看,主要还应该向前看。”
“我希望我在尧熬尔教育上多做些事,我们团结最多的人把尧熬尔的文化建设好,帮助百姓把现实问题解决好。”
铁穆尔:“可能你的思想很接近我的想法。人来此世一遭已是非常难得。我在年轻的时候很敬佩那些去过美洲、非洲、印度、西伯利亚和日本的人民的传教师和高僧,孤独地探索真理的人,还有那些荒野中的牧人、山海的探险家,他们体验到了一种巨大的幸福。(www.xing528.com)
现在,我的确已经厌倦了我们的祖先到底是谁这个话题,我只知道我和我那匹早已死去的青马库克同属这一个世界。我越来越多地想的是我的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现实,我的同胞们和所有人的现实。我想写的就是那些人们不了解的、口头的历史。我不叙述胜者的历史,我要叙述的永远是失败者的历史。‘鸡蛋和石头的碰撞中,我永远站在鸡蛋的一面’,这都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只是苍天之神汗腾格里和草原母亲于都斤·额客赋予我骨头和血液里的东西……”
在夏日塔拉的原野上,我们永不厌倦的话题还是多元文化、内亚历史、民族传统与社会现代化、农耕与游牧、双语教学和原住民教育……争论或共鸣,很多内容我已经忘了。那天在雨中,我一边看着这个穿红衣的尧熬尔汉子,一边想:多亏这个边缘的小游牧部族或共同体能拥有一个赤胆忠心的人。其实在古代,偏僻之地或边缘群体中往往藏着纯粹的英雄。当然,那是在早已逝去的那个遍地英雄的时代。我们听到的无数古代歌谣反复咏唱的就是勇敢而火热的心,还有自由和尊严,恢宏而博大的气概。
雨停了,我们在房间里边喝茶边聊天。乌鲁·萨格斯拿给我看他的一首诗作——《牧童乌鲁的哲学思考》:
“妈妈,为什么/我的红柳木箭/不能射中/头顶上的锅盔?”
“妈妈,为什么/我的小黑牦牛/没有驮来/河那边的春天?”
“妈妈,为什么/我的珍珠马群/越过山梁/跑到月亮上去了?”
“妈妈,为什么/我的黄泥小人/不吃不喝/也没有妈妈?”
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感情,这是青春的热血、纯洁的心、慈母般的爱,这是用人格浇铸而成的诗。
我打开电脑看着乌鲁·萨格斯的这首诗发呆。诗里说的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大雾弥漫的夏季牧场上,雨在不停地下着。大地上除了泥泞还是泥泞。一群沉默的牧人赶着驮帐篷和其他辎重的牦牛渐渐远去,消失在雨雾中。越来越浓密的大雾弥漫在四周,紧紧地锁住了整个世界。空空的营盘上,跪着一个孤独的年轻人,他仰起头举起双臂。从沼泽地上流下的泥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膝盖。雨水早已打湿了他的短发,在他的脸颊上流着……
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该怎样面对眼前的这个世界?我们该用什么样的眼光观察自己苦难的百姓?我们该怎样才能唤醒那无比珍贵的记忆?
在个体的人生活中发生的幸福和苦难,在雪山脚下或戈壁沙漠上隐秘的一隅,在逃亡或被驱逐的途中那些伟大的对话和思考,为什么很多的历史连一半都讲述不了?
天晴了,阿米冈克尔神山上的积雪在消融,雪山下的夏牧场上,牛群在躁动不安地、大口大口地吃着柔软多汁的青草。两头肥大的公牛在沼泽地上不顾一切地角力,松软的湿地在它们的喘气中颤抖着。它们在为母牛、为了爱情和生活拼死争斗。山坡上的灌木丛里传来母狍鹿“嗷尔……嗷尔……”的声音,那是它在呼唤自己的幼儿。一个年迈的尧熬尔牧人佝偻着腰在畜群边踽踽独行,他已经很老了,他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这沼泽泥泞和风雪严寒中度过。岁月就在这风雨、泥泞、流汗流血和拼命地争斗中流逝着。
雨云又来了,那是个多雨的夏天。一只鸟在沼泽地的小小草墩上不停地“叽……叽……”地叫着。山岗上杜鹃飞来飞去的身影也少多了,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只是偶尔才叫几声,毕竟盛夏将要过去了。这个时候歌声最嘹亮的是凤头百灵。
嗨!要是能听懂山林之神,能听懂空中的飞禽地上的走兽、野花香草和风暴雨雪的语言该多好呵,我相信她们在讲述着我和乌鲁·萨格斯们,还有万马仁增和许多满腹心事的牧人们,在许多不眠的长夜里渴望想要明白的一切。
二〇一七年三月
(作者系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裕固族文化研究室创始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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