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华
“色彩是琴键,眼睛是琴锤。灵魂是紧绷许多根弦的钢琴。艺术家就是弹琴的手,只要敲下一个个的琴键,就会触动心灵最深处的悸动。”
这是抽象派艺术大师康定斯基所著《论艺术里的精神》中的一段文字。在这里,康定斯基用极其生动的比喻,以音乐为契机,描绘出画家在创作时的心灵感受,表明真正的艺术,不是以简单描摹自然美感为目的,而是以强烈地抒发和宣泄艺术家内心深处的激情,尤其是以艺术家“心灵最深处的悸动”为出发点,传达出画家的内心情愫和对自然的真情实感。音乐创作如此,绘画创作亦然。
绘画与音乐从理论上讲,似乎是两门不同的艺术门类。前者是通过富有魅力的线条与色彩,诉诸人们的视觉感官;而后者则是通过音乐优美的节奏与旋律给人们的听觉感官以刺激。
但人们在评论绘画作品时,又经常喜欢用“节奏感”“韵律美”这样的词句,诸如“观赏这幅画竟然像欣赏一首乐曲那样令人心醉”、“这张画节奏感很强”,等等。生活中,人们欣赏德彪西的钢琴曲《月光》,仿佛只身处在深邃幽远的蓝色月夜;从莫扎特明快的乐曲中感受到生机盎然的绿色春天;凡·高在他完成的一幅秋天景色的油画中,设想演奏出一部黄色交响曲;蒙德里安从音乐的感受中联想生发,创作出著名的绘画作品《百老汇的热门音乐》;保罗·克利则把音乐注入绘画,使他成为杰出的天才画家和音乐家……可见,一部优秀的音乐作品,也是一幅流动的优美的画。而这幅画则是用音符当色彩、旋律当线条所描绘出的,只能用听觉去感悟观赏的心灵之画;同样,一幅优秀的绘画作品又是一部凝固的乐章,心有灵犀的观众会从画面中的色彩、线条、结构中感受到音乐强烈的韵律与节奏,使人产生无限丰富的联想。而这种绘画中的音乐感表现正是无数画家普遍关注的话题和追求的理想境界,因而,这一点也正是绘画艺术打动观众、摄人心魄的奥秘所在。
吴冠中先生学贯中西,长期致力于视觉艺术形式美感的研究与探索。他的抽象绘画作品一向被认为极富音乐美感。他非常注重画面中点、线、面的组合与搭配,以及色彩的情感表现所形成的强烈的形式感。而造成这种形式感中内涵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又给观众以强烈的音乐美的动感享受。
一、吴冠中作品中的音乐感产生于抽象的艺术表现
绘画造型艺术的语言,有具象和抽象之分。展现在画面空间内的、所有现实生活中的客观存在的自然物象都可以称为具象形象;而有别于这些现实生活中的自然物象,用点、线、面这些最简单、最基本的视觉元素和依靠这些视觉元素组合起来的几何形体构筑起来的形象,可称为抽象形象。抽象形象原本是一些数学意义上的几何形或几何形体,另外,还包括在创作激情的刺激下,借助一些非绘画的工具和手段制作出来的、作用于观众视觉感官的肌理痕迹。现代派画家正是发现了让人类生存状态在这个无穷的世界显现出来,不是靠描绘各种具体形象——奴隶般地再现自然来完成,而是必须自觉地从各种自然现象中提取形式单纯的、明朗生动的视觉语言并把它抽象为各种视觉符号,用于表达艺术家的个人情感和对客观世界的感悟。
吴冠中早就在对现代派艺术的研究中,发现“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人们对形式美和抽象美的喜爱是本能的”。( 《关于抽象美》)发现了抽象语言对表达情感的独特功能。他看到“画家则注重在大千世界之中提炼出构成美的因素,这种美的因素往往被物象的外表所掩盖,这就需要画家炼就法师一般的眼力,才能不断地发现美,揭示美。……先学唱歌、后学谱曲,也就是先从具象中发现美感,寄寓美感,继而揭示美感,升华美感,并在一味强化,突出美感的过程中,逐步摆脱具象之束缚”。( 《寰宇觅知音》)吴冠中不仅研究绘画的抽象美,而且在对音乐抽象美表现的研究上也颇下功夫。他从两门艺术的比较中,发现“音乐比绘画更倾向抽象。画匠如果滞留在描龙画凤的描画特像的阶段,永远进不到艺术殿堂中去。有人说一切艺术都倾向音乐,长期在艺术耕耘的实践者最终都会有此同感”。( 《锣鼓听音》)他从研究音乐的“腔”入手,认识到“腔属于音乐”,“腔,在歌唱中是研究的重要课题,但在绘画中往往被忽视。形式构成中腔关联着作品的艺术生命,但绘画中的形象往往受自然物象太多约束,易失去抒情的自在性。能从客体形态中抽出形式美之构成因素,赋予作品以独特的美感,独特的腔,这样的作者凤毛麟角,无愧是大师”。( 《锣鼓听音》)
吴冠中又在另一篇文章中写道:“关键是要分析对象的形式特点,突出其形式中的抽象特点。‘美’的因素和特色总潜藏在具象之中,要拨开具象中掩盖了‘美’的芜杂部分,使观众惊喜美之显露:‘这地方看起来不怎么样,画出来倒很美!’小小的山村,色块斑斑,线条活跃跳动,予人生气勃勃的美感。如果捕捉不住其间大小黑白块面的组织美及色彩的聚散美,而拘谨于房屋细部的写真,许多破烂的局部便替代了整体的美感。这一整体美感的构成因素属抽象美,或者颠倒过来叫‘象抽’,也可以说是形式的概括。总之,是必须抽出构成其美感形式的元素来,这种元素的的确确地存在正是画家们探索的重大课题”。( 《风景哪边好?》)
正是吴冠中感悟到抽象艺术手法对于自由地表现情感的独特魅力和自由空间,于是他也把这一研究当作了“探索的重大课题”。他首先打破了绘画内容对自己的局限,而是大胆拓宽绘画的表现主题,使绘画主题趋向多元,并在表现手法上,大胆将包括中国画的传统笔墨在内的传统的绘画技巧与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进行结合融汇,进行各方面大胆的探索和尝试。在这里,作品的主题似乎不那么重要,他强调的是绘画本身。他深知,这些“抽象艺术的结构和色彩在我们身上引出了一种特定的情感,它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虽不是一个能说明问题的具体物象,但打动我们的心。在这之前,只有音乐的旋律才能产生这般的效果。”(爱尔维拉语)于是,他可以拿起毛笔,甚至板刷,在画纸上放意挥写,横描纵绘;可以赤脚踏在画纸上,手托墨碗或者调色盘,在画纸上走动泼洒,滴淌喷射。他把有节奏的身体律动留痕在画面上,把热血奔放的脉搏旋律传达到画面上。所以画面上出现的形式效果,是此时此刻意境氛围赋予画家瞬间的机缘所获得的“存在状态”,“得到了禅宗般的超越感觉”,绘画此时成了作者情感的一次自我升华,画家的生命激情在他的画中如火如荼地燃烧。正如他自己所言:“不是明显的具象实物,也可说是抽象的画面。只缘作者彷徨时空的上下左右,记忆的前前后后”。( 《流逝》)
吴冠中在他的大量作品中,大胆地运用这些从生活中提炼概括出来的抽象语言——视觉造型符号,借景生情,试图把音乐的灵感和激情倾泻在绘画创作中。我们看他的大幅彩墨作品《松魂》、《紫藤》、《长城》,画面大气磅礴,气势恢宏。画家画松、画藤、画长城,却不见松,没有藤,也看不到直观的万里长城,有的只是苍莽纵横、婉约扭动、稚拙有力的线条和疏密有致、大小不等、方圆不一的块面及斑斓闪烁的色彩斑点。画家把绘画的表现手法与音乐的表现手段结合起来,即用明暗、冷暖不同的色彩和富有节奏的粗细、深浅、形状不同的具有抽象形态的点线面,去模拟音乐中的用高低、快慢的节奏和音色的反差对比来表现情感的艺术特点,他坚持“形与色应当渗透入人心深处,回荡不已,就像音乐一样”。(瓦格纳语)他在作画中运用中国的传统笔墨,泼墨施彩,挥洒自如。他下笔决不犹豫,果断准确;用线飘逸爽快,敏捷有力。具有速度感的浓重线条与闪闪点点的色块相结合,使画面充满激情的动感。由于运用了最近似音乐的抽象表现语言,画面上虽没有具体形象,只有块面、色彩和线条,更令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
二、吴冠中作品中的音乐感产生于点、线、面的构成表现
点、线、面是构成绘画的最基本的视觉元素。无论是设计艺术还是绘画艺术,也无论是东方本土艺术,还是西方现代艺术,更无论是写实的具象艺术还是非写实的抽象艺术,点、线、面作为一种艺术语言形式都是普遍存在的。但在不同的艺术处理中,又因作者的情感追求、表现风格的迥异,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表现力和内涵也有较大的差异。吴冠中深谙此理,在他的抽象作品中,特别重视点、线、面的视觉元素的运用。他说:“我自己长期探索用点、线、面,黑白灰及红、黄、绿有限数种元素来构成千变万化的画面,展拓画幅,在点、线的疏密组合中体现空间效应。”他又说:“我的画是将西画的优点,表现在中国画之中。我画的点和线,每一笔都包括了体面的结构关系。画中的点和线,不管是大点小点,长线短线,在运用上是严格的,都不是随便乱摆上去的。有时一点不能多也不能少,点字多了对画面无补,我都想办法将它遮掉,对线的长短也是如此,都不是随便画上去的,要恰到好处。”( 《真伪混杂,必有破术》)
吴冠中的彩墨画《中国城》、《故乡》、《水乡行》等几幅表现中国水乡古镇的作品,几乎全部是由点画成。大大小小的点、方方圆圆的点、各种形态的点、泼洒甩溅的点、规范有序的点,经画家的巧妙排列组合,使人从抽象的点的构成中,联想到古镇的点点楼房,水乡的点点灯火。而《花花世界》中那不规则的、而又色彩各异的散点,则更是诱发人以更多的遐想和情思。吴冠中更讲究用线,他“有不少作品用点线题名,如‘春如线’,‘点线迎春’,都缘于想凭这些有限元素的错综结合来抒写无限情怀的想法。”(www.xing528.com)
欣赏吴冠中的彩墨作品《春曲》、《白杨林》、《林间老树》、《情结》、《华山松》等,可以看出他用线,或直或曲,或粗或细,或滑或涩,或缓或急,直中有折,曲中见弯,短线粗犷有力,长线舒展流畅,粗线刚毅豪放,细线柔媚圆润。直线排列,像密不透风的丛林或鳞次栉比的楼群;曲线缠绕,则像未经梳理的麻团和参差交错的藤蔓。而这些性格迥异的线,无一不像流淌的五线谱,大小不等的音符在上边奏出的不同风格的乐章,给人的心灵以不同的撞击,体味到作者赋予线的视觉形态以鲜明的情感色彩。
吴冠中在运用点、线、面视觉元素表现作品主题上,有别于一般的绘画的表现手法,而是大量借鉴和运用了现代艺术设计中的平面构成原理。点、线、面的构成是一种设计形式,它体现了作者对视觉元素的有目的的、主观性的具体运用,它借助一些有规律性的结构骨架,完成对形象在画面空间中的组构、编排与重建。而这种“有规律性的结构骨架”与音乐创作中的表现手法是非常相似的。比如“重复”(也可叫反复)是平面构成的一个最基本的骨架形式,它通过对简单的基本形的重复组合排列,产生视觉形式上的新的秩序感。正是这种秩序性给人以清晰的节奏和旋律的感受,这与音乐中的“重复”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同一首歌中,经常可以听到重复出现的音节或旋律,同样能给人以简捷、单纯的秩序和节奏清晰的韵律感。再如“渐变”骨骼,在平面构成中对形与色渐变的巧妙运用,能使画面更加活泼生动、富于变化。音乐中对音量、音色的渐强渐弱的“渐变”处理,同样使人感到乐曲的悠扬、舒缓或激昂、奔放。节奏是音乐的基本元素,它在构成中的具体运用,则是将画面中的构成元素,根据设计需要和形式美的法则,进行周期性的、有规律的错综变化和重组排列,产生内在的节奏与韵律,从而给人以抑扬顿挫、既对比又和谐的统一美感。
我们来欣赏和品味吴冠中的彩墨抽象作品《窗之眼》、《东方之窗》以及《都市》系列作品。他的许多作品都是采用了点、线、面的形式构成原理,有的甚至直接借鉴和采用了平面构成中的重复、近似、渐变、放射、特异、密集、对比等骨骼框架,用于抽象绘画创作,对画面进行空间分割,对抽象图形进行平面处理,完成造型元素在画面空间中的重新组合与搭配,变三维立体空间为二维平面空间,营造一种全新的相互关联、相互依托的“图地关系”,强化画面的视觉效果,增强画面的构成形式。而这种带有设计意味的骨架营造出点、线、面组合造型,具有强烈的疏密对比和节奏分明的韵律感,也就形成了如同音乐节奏那样的急缓强弱的旋律。
三、吴冠中作品中的音乐感产生于色彩的情感表现
绘画与音乐其共同点和彼此融合相通的地方,还表现在色彩的运用上。比如,音乐家都是把音符当作创作乐曲的艺术语言元素,用节奏和旋律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而画家则是把色彩和造型当作绘画创作的艺术语言元素,用形和色的有机组合来表达自己的情怀。再仔细推敲一下,音乐作曲要讲音阶,音阶是一种频率,是频率自然就要讲快慢高低。而绘画中的色彩则要讲色阶、明度。色阶、明度之间所形成的差异和对比,也会产生一种频率,色彩频率反映出的则是明暗强弱。讲色彩离不开光,讲光又离不开波长,不同的波长形成光谱。音乐家将不同的音符组合排列,形成美妙的音乐;画家则调动不同的线条色块,形成奇特的画面。他们都是将听觉和视觉的基本元素所形成的自然秩序,重新打散、构成、组合、排列,把这种秩序美推向极致,从而打造了音乐和绘画新的形式美感。
吴冠中一向注重作品的形式美感,用他的话说:“造型艺术不讲形式,那是不务正业”。(《霜叶吐血红》)因而,他在创作中特别注重色彩的运用,并致力于中西艺术之间的沟通与融合。他认为,“形式美的基本因素包含着形、色与韵,我用东方的韵来吞西方的形与色,蛇吞象,有时感到吞不进去,便改用水墨媒体。”( 《霜叶吐血红》)于是,他在使用绚丽的色彩时,大胆地融入东方的墨色,浓重的墨线犹如在多声部欢快、跳跃的旋律中,加进一道极其深沉凝重的低音部,使画面在充满斑斓色块的强烈对比之中又那么协调统一和浑厚有力。
人们习惯把音符塑造出的乐曲声音叫做音色。跟音乐离不开音色一样,绘画也离不开颜色,可见颜色与音色之间存在着自然联系。在美术创作中运用不同的色彩,与在音乐中采用不同音色一样,不同的色彩与音色都会给人以不同的感受刺激和情感震撼。它可以给人以明朗、鲜明、温暖的感觉,也可以使人感到低沉、黯淡、阴冷。在画家的眼中,红色有红色的刺激,蓝色有蓝色的感情,紫色有紫色的魅力。吴冠中的抽象画作品中,摒弃了对物体自然色彩的简单摹写,注重色彩中的情感因素的表达,他是把色彩当作一种具有生命力的语言工具来使用的,因此,色彩在这里是有灵魂的,是会说话的,只不过这种“色彩语言”不像音乐那样,依靠人们的听觉来传达和接受,而是依靠人们的视觉感官去感悟,去品味。如彩墨画《渔舟》、《无题》、《都市》等,吴冠中基本上是直接用原色作画,色彩鲜亮辉煌,用笔纵横挥洒,加上具有速度感的线条与斑斓色彩结合,使画面充满激情。吴冠中作画用色,不被繁琐的细节所累,而着眼于构图组色的大关系、大布局,大气势。他浓墨重彩,有时以大片统一的色块构建画面,营造一种色调单纯、厚重的色彩效果;有时则点撒一些小的、对比强烈的色块来表达抽象的符号与形象,追求一种装饰趣味;有时又通过强烈的色彩与浓重、粗犷的墨色线条的穿插与对比,增加画面的乐感力度。吴冠中注意将音乐作曲中的“和声”法运用到绘画创作中来,巧妙地把曲式结构、乐感力度、音乐色彩的变化等手法体现到画面中去。由于他不仅在色彩上,而且在形象的点、线、面概括上都采用了最近似音乐的抽象表现语言,画面上虽没有出现具体形象,有的只是纯粹的大小色块和横拉竖排的直线曲线对画面的分割,自然对象被抽象化了,不再是原来的物体,而成为了“色彩乐章”中的符号。他用这种纯粹的形色和完整、均衡的画面构图来表现自己的主观情感和艺术的真实,这种创作手法使他的作品极富音乐性,使观赏者在无声的画面上能感受到交响乐般的和谐。
艺术大师米开朗琪罗说过:“优美的绘画就是音乐,就是一首曲调。”吴冠中先生正是注意到绘画与音乐的关系,并力图在画面上表现出音乐感,使欣赏者在无声的画面中,既能看到“形”,又能听到“声”。他用他的作品告诉大家,“画家们应当把色彩敲响”。(马蒂斯语)他曾用诗一般的语言表达他作画时的感受:“流动的线,断断续续的点,出没无常的形,彩色的跳跃与跌落……当她们相互拥抱在同一空间,映入了同一画面,似纷乱的雪掠过人间春色……”( 《流逝》)透过他的一幅幅画作,我们真正体味到其中蕴含的“西方的形式规律”和“东方的意境韵味”,更仿佛在聆听着一首首悠扬隽永的美妙乐曲。
参考文献:
吴冠中:《吴冠中谈美》,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吴冠中:《美丑缘》,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翟墨:《圆了彩虹—吴冠中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本文曾被编入《思考的回声:吴冠中艺术研究与评论》。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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