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的缘起
苏静,二十刚出头,曾在庐山手绘建筑艺术特训营进修过,是“十方建筑设计&景园规划”创始人、著名建筑师、全国手绘建筑艺术领军人物之一余工的高足。
近年来我常去庐山特训营讲课,题目多半是“艺术·哲学·人生”,在千名学生中,苏静应在座。不过我认识苏静还是由余工介绍的。当时余工和我正在合作写本《手绘欧洲建筑之旅——建筑语言符号论》,余工特委派上海的苏静协助我整理资料。
2008年的夏天一日,苏静在咖啡馆突然告诉我:
“啊,太好了,祝贺你!你们这一代是幸福的,这要感谢你们遇上了一个开放时代,个人有了相当大的自由。五六十年代,我多么希望能去德国、英国留学!但在当时,这比在梦里实现还难。”
“赵老师,我知道你多次去过法国,你是不是能根据我的空间艺术设计专业提醒我,应注意哪些东西,免得我走弯路。”
“你大概有三门必修课,第一,到了巴黎,要少坐车,多走路,注意踏察街道两旁的建筑,特别是街头巷尾,尤其是18世纪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府邸和豪宅,以及街头的雕塑,务必把创作年代记下。笔记本和相机要随身带。除了肉眼、心眼外,还要带神眼。古人说:‘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动用耳听、肉眼看,以及用心听、心眼看是第一、第二步,是进入用神听、用神眼看的先决条件,大前提。用神听、用神眼看则是我们毕生的功课。
“第二,巴黎有三座著名的城市公墓:拉雪兹神父公墓,蒙马特和蒙巴纳斯。你一有空就要去那里转悠,仰观俯察。对于你,那里是一本打开的大书,奇书。你要慢读,俯而读,仰而思。许多坟墓都是雕塑诗(Sculpture Poem)。据统计,整个拉雪兹墓园有三千个富有艺术价值的坟。你先用相机把它们记录下来作为资料保存,尤其是来个特写镜头。
“第三,慢慢习惯泡巴黎的咖啡馆。学会欣赏、品味那里的建筑场——空间氛围和场气。法国好几代诗人、画家、剧作家、思想家和科学家都是从咖啡屋走出来,走向世界的。找个幽静角落,学会对生的默念,对死的沉思。当然你还年轻,没有死亡的意识。不过学会对生的沉思和对死的默念却是艺术家一辈子的必修课。”
2011年8月,留学法国整整三年的苏静回上海探亲。我们相约在原咖啡屋相聚。一见面,她便把三百多张图片给我欣赏,说:
“赵老师,谢谢你在三年前为我出了一个好题目。我的法国空间艺术设计老师也夸奖研究墓地雕塑语言符号是个绝妙课题。它属于空间艺术设计,从中可以汲取很多养料。今天我才懂得三年前你说的一句话:整个公墓就是两三百年法国雕塑艺术的历史博物馆。”
“你拍得很好,选景也很到位,把你的水彩画元素也糅合进去了,这已经进入生死学范畴。这些照片可以为21世纪的生死学作些生动、细节性的说明和解释,也把死亡诗化了。”我对苏静说。
“去年我的法国房东突然去世,还不到60岁,这件事对我的震动很大,原来死亡并不遥远,就在我身边,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苏静发感叹。
“生死只隔着一条小小的冥河,分成此岸,彼岸;阳间,阴间。”我说。
交淡中,我渐渐萌生了胎观胎动,不妨合著写本有关墓地雕塑艺术的书。图片主要由苏静提供,文字(包括图片说明)全由我执笔。有些图片我可以作些补充,目标是图文并茂。
从三百多幅图片精选出一两百张,用来说明“生死学”。这门大学问是舵,是灯塔,是指路牌,使墓地雕塑艺术符号有了大方向,被梳理、整理出视觉艺术秩序,再反过来丰富“生死学”,使之有血有肉。
生死学和墓地图片的关系是相互得益,互补,是彼此的需要。没有生死学,上百张图片是散乱的碎片;没有图片的生死学是枯燥的,干瘪的。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
人的信息来源70%以上通过视觉获得。
出这样一本图文并茂的书,有助于出国旅游者多了一个有价值的景点:
欧洲墓地雕塑诗。——过去这个被忽视、认为是不吉利的地方,理应纳入广大旅游者的视野,同凡尔赛宫和卢浮宫并列为必游之地。否则去了巴黎,不去审美拉雪兹神父公墓,便是“入宝山而空手还”。
逛巴黎香水专卖店和踏察著名、有艺术价值的墓地都属于“生死学”的范围。不仅不矛盾,反而会增进你的嗅觉灵敏度,闻出从生命更深层次中散发出更芳香的气息,并紧紧握住这种珍贵的气息。
二、基督教以及儒释道这四家的生死学表述
在我国哲学思想史上,死亡现象是最早被关注的对象之一。
《周易·系辞上》有言: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死生之说”即“生死观”,属于“生死学”范畴。
孔子对“生死学”作了儒家最高境界的表述,有动天地、泣鬼神的作用或功能:
“朝闻道,夕死可矣!”
闵可夫斯基(1864—1909)是德国杰出几何学家,当过爱因斯坦的数学老师,只活了45岁。在弥留之际,他十分遗憾地说:
“我最好在相对论诞生前就死去!”
1905年相对论创立。闵可夫斯基在他临终这年瞥见到了这门相对论力学的黎明霞光,非常壮丽,但他又不能参与,推波助澜,十分惋惜。他不愿在这个时期便匆匆告别人世!
留法学生苏静在法国北部城市里尔街头,2010年夏日。
踏察欧洲的建筑和墓地雕塑使她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明确目标,充实,于是菽寞、孤单、孤独失去了在她身上立脚的时间和空间。
她的专业空间设计是个包容性很大的课题,需要从许多方面去走近它、充实它,把握它。
拉雪兹公墓一景,水彩习作,苏静,2010年春。
这位留法学生有了水彩画的初步功底,从事空间艺术设计便会拥有笔墨积微、气韵清雅、巧写象成的根墓或大背景。至于摄影镜头下的画面便更会应于手,得于心。——这是道精艺极的一个谩长过程。
苏静现在毕竟还是学生。她的艺术人生之旅还刚开始。她的悟性很好。这点很重要。
巴黎蒙马特(Montm artre)公墓一景,水彩画,苏静习作。
就艺术级别而言,绘画高于摄影,这便是摄影无法代替绘画的原因,更不用说挤掉绘画了。摄影(包括“佳能”)再精组、逼真、清晰毕竟还是机器的干活。机器是人的好帮手,但机器不是主人。
法国蒙马特公墓一景,水彩画习作,苏静,2009年。
法国北部小镇公墓一景。
苏静水彩画习作。活在世上的男女从大坟垸中走出来要懂得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对于女子,要倍加“爱惜芳时,莫待无花空折枝。”(欧阳修)
“从死观生”是最生动、最深刻的“生死学”一课。——这才是我和苏静合作撰写读者手中这本书稿的深层动机,为的是同广大读者共勉,惜时,惜日,惜每天。
这是闵氏的终生遗憾,也是他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在西方哲学史上,死亡现象同样引起了大哲学家的沉思,这符合逻辑。因为死亡是个世界普遍或普遍世界现象。
哲学关注的对象不是个别,而是普遍(Universal)。在柏拉图的哲学学园的大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不懂几何学的人不得入内!”
其实还应挂上第二块隐形牌子:
“不关注、思考死亡现象的人不得入内!”
我说过,有关死亡本质是个不可解的追问或拷问,但每一代人又要想方设法去求得解答,可谓一代接一代,前赴后继,非常悲壮,壮烈,堪称为烈士之勇。
南宋大哲人陆九渊(1139—1193)又称象山先生,他的生死观引起了我的关注。小时候我家乡南昌有条马路叫象山路。我常走过那里,因太嫩,不知“象山”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渐渐走上了“世界哲学”探索的大道,才慢读了《陆九渊集》,尤其是象山先生的生死观,为我今天的“生死学”奠定了一块基石。
他生于江西,仅活了54岁,但经历过多次至爱亲朋的死,这对既敏感又善思的象山先生正是深入“生死学”(尽管当年还没有这个凸显的术语,也许只有“生死观”这一说法)的契机。
他三岁丧母,是件大事。二哥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紧接着是三岁的幼子不幸夭折。这一连串的悲痛正好营构了他的有关死的哲学观。
作为一位大哲人,他的过人处在于从“小我”的经历猛然上升到“大我”的观照。“大我”即德国20世纪重要哲人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的我”(Das philosophische ich,译成英文叫The philosophical I)。人生在世,不过百年。然喜生厌死,或“爱生而恶死,惧祸而喜福”,是人的天性。无论是贵为君王还是贱为樵夫、马夫和挑脚汉,人人都要在某一天某时某刻面对亲朋好友之死,最后是面对自身最后一个驿站的到来。在活着的世界(The living world),人生问题有数不清的多,且各个殊异。“累”(即尘累)、“烦”(这是佛教哲学一个关键词)以及“焦虑”(21世纪的“焦虑”还少吗),每个人都会遇到,但解决方法和结果并不相同。只有一样相同:
总有那么一天,死期会到来!
在我们活着的世界,件件事都不能一口咬定,无法确定。只有死期会最后到来,死神会来敲你的门或你的窗。——这是最确定的。但具体哪一天又是最不确定的。
有许多事情都能找替身。比如某国独裁者为了怕遇刺,可以找替身去阅兵。有一天,当他患了肝癌,死神来敲他的窗,他是无法找替身的,只能自己踏上归程,回归太虚,回到永恒。因为原先他来自永恒。
象山先生肯定想到了这一层,醒悟到了这一点,而且深刻得多。作为哲学家,他是“由生观死”,而“由死观生”,最后达到洞悉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于是他提出了一个宏伟、博大和深远的命题:
“人须是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身立于其中,须大做一个人。”
这是我慢读象山论著最打动我的一个有关生死学的哲学命题。
对于我,最好的“闲时”便是泡在咖啡屋。尤其是我从巴黎、柏林、慕尼黑和巴塞罗那公墓踏察后落座在咖啡屋一个幽静的角落。我的“大纲思量”便是试图从我国道家经典《太平经》提出的“天文地文人文神文”(即天道地道人道神道)去作些“对生的沉思和对死的默念”。
渐渐地,我懂得“大做一个人”。
这成了我的“生死观”或“生死学”的另一块奠基石。从中我还联想到李清照的豪言壮语: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这和“大做一个人”是同义反复。
从这个角度,我学会了去看欧洲文化名人墓地以及名人效应(比如19世纪德国最伟大的数学家高斯的坟)。
“大做一个人”的气魄和精神可以霍然一下上升到“宇宙美学”层面,从而达到死而不朽。——骸骨枯朽是大家共同的下场,但死而不朽却是有些人能做到的。2011年10月7日下葬的乔布斯便做到了。
乔布斯是我们时代典型的“大做一个人”。他是一位创意的奇才,改变了21世纪亿万人的工作与娱乐方式。他是一个真正的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人。——这还不是“大做一个人”吗?
估计他的葬礼是简洁的,淳朴的。这更能反映出“大做一个人”的高度、广度和深度。
拉登则是破坏世界的大亨。他的生,他的死,也发生在我们的世纪。
乔布斯和拉登是创造与破坏、善与恶两个符号,丰富了21世纪的生死观或生死学。
象山先生的“大做一个人”也是对当代生死学的一大贡献。这是“世界哲学”(World Philosophy)的一盏不熄明灯,可以照亮生,也可以驱散死亡世界的黑暗。21世纪理应多些像“大做一个人”这样的智慧格言,教人如何生,也如何面对死。“知死必勇”。
我不知道象山先生的墓地在何处?有他的坟吗?如果有,我建议把他的格言镌刻在墓碑上:
“须大做一个人。”
那么,什么是“大做一个人”?一定要像孟子、庄子、汉武帝、李白、贝多芬、爱迪生和乔布斯……才称得上吗?不,按我的理解和解释,一个人只要真正诚诚恳恳、诚实地活过一生,便算是大做了一个人。
1989年,我刚搬来浦东川扬河畔。一天下午,我在一片农田闲逛。在小树林里,我突然发现有座小土堆式的新坟,没有任何墓碑。我无法肯定它是座坟墓。但在仅有半米高的、圆锥造型的坟头上用土块压了几张“钱纸”。——这个符号让我确定这是世界上一座最简洁的墓,是坟墓一万年前的原点。
坟堆那一头有个约莫五十岁的农民在田里松土。我打听到那墓是他刚过世不久的“家主婆”(妻子)的长眠之地。离开之后,我走了大约二三十米,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拿锄头的农民和小树底下的、孤零零的小土堆。设想在她去世前,这对农家夫妻在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忠厚、最诚实、最正直的人。
妻子安眠在田地的那一头,活着的丈夫还在勤劳耕作。——这便是我心目中的“大做一个人”了。
这才是庄子命题“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最生动的注脚。它帮助我进一步读懂了庄子。
整个社会、国家、世界——活着的世界(The living world)——便是由这些普普通通的“大做一个人”支撑着的。伟人和亿万群众是相互的需要。没有伟人,群众会迷失大方向;没有群众,伟人是空的,是光杆司令。
巴黎公墓也是这种结构:99%是普通人长眠之地;只有不到十万分之一的坟才是伟人的墓,供人瞻仰。
作为一门系统的学问,西方的“死亡学”(Thanatology)建立于1903年,创始人是法籍俄国的梅切尼科夫(1845—1916),生物学家、病理学家,荣获1908年诺贝尔医学奖。发表过多部专业论著,如《传染病中的免疫性》。此外他还涉及人文科学,有《人的本性》一书问世。由他创建“死亡学”有其必然性,符合事物的逻辑。
这是一门包容很广大的学问,按我的解释,至少包括如下6个课题,并归结为“生死学”:
1.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的意义、价值和目的何在?如何安顿自己的生命,度过这一生?
2.“安乐死”的问题,以及终极关怀。
3.人为什么会自杀?
人活着很难很难。你以为死便容易吗?
一个人想死就能死吗?死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容易、方便,唾手可得。常常,想用自己的双手了结自己的生命也很难。——静坐在咖啡屋,看着窗外来往的年轻一代,我思考过这个严肃的哲学问题。其他的一切问题还有比自杀问题更严肃、更哲学、更深刻的吗?
4.死亡的本质是什么?
我国道家“由死观生”的角度和思路是对头的。死亡才是人生(生命)的归极之地。人活着的“累”、“烦”、“痛苦”和“焦虑”被死神一次性地统统带走,一了百了,最后解脱,毕竞是件好事。
5.关于世界各地的墓地雕塑艺术是必需,不是生命的身外之物,不是奢侈品。人的尸体总不能暴露在荒郊野岭上吧?
墓地雕塑艺术是人类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为生命的尊严和壮美作出了贡献。——巴黎墓地雕塑音响之诗是典型,是一个杰出例子。
看哪,人生之旅的最后一个驿站应像巴黎墓地那样是一首首用各种岩石写下的凝固之诗。
6.21世纪的“死亡学”(或更广泛的生死学)也赞成传统葬法(土葬和火化)之外的海葬、树葬、花坛葬和壁葬等。
最近美国一家殡仪馆推出了一种新方法处理遗体,即用化学反应代替火化达到溶解遗体的目的。有关生物化学家说:
“我们用几个小时就能做到自然界需要数月或数年才能做到的事情。”
遗体经过这种化学处理后会留下骨头残骸和骨灰,最后把这些东西放进瓮中,交给死者亲属。——这点与传统火化相类似。
当然还有更前卫的宇宙葬。
多方研究成果表明,地球生命可能起源于太空、外星。——这才是终极的“归”,才是最终意义的“返乡”,“归天”。
阿姆斯特舟公墓的一处壁葬。
20世纪初,兴起了著名的新艺术运动思潮,当时的茼兰设计师便是领军人物之一。所以今天的壁葬空间艺术设计则是过去创造活动的继续。
壁葬节约土地,属于俭葬、薄葬。在我国,一直有厚葬和薄葬之争,该课题是21世纪生死学的紧迫范畴。死人不可同活人争地。
茼兰阿姆斯特舟坟垸壁葬特写镜头。
骨灰瓮为花瓶造型,材质为陶器,富有现代主义风格,和18—19世纪新古典主义墓地雕塑截然不同。优点是节约土地。——死人不能同活人争地,这是生死学一条原则。进入21世纪该原则更为凸显。别忘了,今天世界人口已达到70亿!
阿姆斯特舟壁葬的组节。
死者叫保尔(Paul),生卒年1942—2008,骨灰瓮的材质为陶瓷,是现代空间艺术设计的语言符号。很难说它的诗意超出了18—19世纪的新古典主义。毕竟现代派打破了百年传统的单调。
人首先不能忍受饥饿,其次便是无法承受枯燥、单调、千篇一律、孤独和菽寞。从中艺术创造诞生了!艺术的本质是高级“玩”。
进入21世纪,这种新的墓地几何造型设计思潮在西欧很风行。人性总在思变,绘画、建筑、雕塑、戏剧、音乐、舞蹈、小说和电影……莫不如此。
墓地雕塑语言符号又怎能例外?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墓碑和十字架。死神会承认吗?死者灵魂会得到安息吗?巢居知风,穴居知雨。如此新武墓穴知守静否?守静是一切墓地的要害。守静不可变。这才是墓地的“万变不离其宗。”
阿姆斯特舟公墓另一处壁葬。它仿佛是三层楼的阳宅在彼岸的投影,一室户,是21世纪墓地的发展趋势之一。不过18—19世纪新古典主义雕塑符号的消失却是墓地艺术之诗的“自我丧失”。
我爱新古典主义风格!图片的壁葬何来雕塑音晌诗意迎面扑来,久久回荡?
澳门华人壁葬一景。其中也有夫萋合葬。
如果此华人是墓督徒,便在上面有个十字架符号。
阿姆斯特舟公墓中一座新武几何造型的坟墓,属于薄葬,没有十字架。左侧有尊小天使,如同玩具。
整个雕塑语言符号并无奇辟之思,惊险之句,相当简洁,效果是肃肃穆穆,未离雅正,也是一种拥有天地间小守静的风格。
正在学习空间艺术设计专业的苏静被眼前的艺术品小有触动,于是动用了相机,把它记录了下来。
阿姆斯特舟城市公墓一座现代主义雕塑风格的坟,也属于薄葬。死者的寿命仅有48个春秋:1952—2000年,也是匆匆来又匆匆去。为啥子跑到尘世来走这么一遭?
长眠在此的为一女子,叫纳莉·文克。估计她信佛,因为墓前放了一尊佛像。在西方,佛教信徒大有人在。一个人在归天的地方表述自己的宗教信仰是最后、也是最虔诚的垸所。
可见,死亡迫切需要表达宗教感情和信仰。只有这样,才会死得瞑目。
茼兰阿姆斯特舟公墓一座坟前的鹅卵石装饰性符号。没有通常的十字架。
作为符号的鹅卵石,它有意义吗?仅仅是达到一种视觉审美效果吧?
用鹅卵石装饰的墓地。
两位死者的生卒年分别为1940—2001年和1965—1994年。一个61岁,另一位仅29岁,可见人生苦短,甜更短。要抓紧活着的每一天。
阿姆斯特舟城市公墓一座当代(21世纪)风格的坟。
死者叫娜塔莎·凡·托尔,为一女子,仅活了三十三岁。信佛,墓前有尊佛像,这个符号清楚表白了她的宗教信仰。
一个“空”字点出了佛教哲学洞穿人生世界的本质。“死”是什么?死即空,即空无。——“空”是佛教“生死学”的核心观念。这样说,死亡本质的神秘大门仿佛咯吱一声被打开了一条缝。住里一窥探,一切的一切都是空荡荡的,空无一物。空比实更原始;无比有更墓本。所以死比生更高级。死包容了生,而不是生涵盖了死。
阿姆斯特舟陵园一座坟墓前左右两边有两尊佛像,中间有一个侧卧的小天使。
人生之旅最后一个驿站充满了宗教信仰氛围是一种最大安慰。
人需要宗教,是因为人需要最彻底的安慰。比起其他的宗教,佛教给人的安慰更彻底。
儒释道和墓督教这四方“生死学”存在最过硬的理由都在给人生之旅以安慰。——这也是“世界哲学”最高的使命。
阿姆斯特舟的坟,属于薄葬或俭葬,就像牛仔裤属于大众服饰。
右端第一座的死者叫彼得·詹·鲍克马(1933—2007),享年74岁,寿命不短也不长。
墓碑的语言符号系统太简单,从中我们读不出更多的信息,形成不了一个故事。徘徊在公墓,若借死者一生事以抒写之,汇集为册,可望为千秋绝唱者才是我的意图。所以我偏爱在欧洲坟垸仰观俯察,俯而读,仰而思。——欧洲墓地雕塑垸是最养人的哲学美学大课堂。
又是阿姆斯特舟城市公墓的俭葬一景。
这样的样武或风格占地是不是多了些?
不过,这样的墓碑不足以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这称不上是雕塑诗。
只有音晌哲学诗才养人,才能扫空万古,令英雄感怆。
二战末期(1945年初)美军在茼兰同德军血战,这是美军阵亡将士的大坟垸。墓碑雕塑造型划一、整齐,如同身穿统一制服的士兵在列队听长官训话。
如果有一群归巢的乱鸦从墓地上空“哇哇”两声掠过,那便叫悲壮。——这也是我的亲身经历,且不止一次。大坟垸同寒鸦的美学关系是相互的需要。寒鸦加强了坟垸的悲愤。
换一个角虔看美军阵亡将士坟垸。十字架符号镌刻在墓碑下方。
阵亡者中有为人夫为人父的吧?我又一次记起唐代诗人常建的《塞上曲》:“百战若不归,刀头怨明月……城下有寡萋,哀哀哭枯骨。”
很不幸,一部人类文明史也是一部战争史。战争要死千百万人。核战争便更惨,那是世界末日。今天的伊朗核武器令我焦虑。
橡树叶,这个符号(图案)经常出现在欧洲或整个西方阵亡将士的墓碑上。该符号是有意义的。没有意义的符号便没有存在的理由。
军人墓碑上的橡树叶代表荣誉、力量和胜利。
橡树叶为自然符号。人们常借用自然符号来表达某种特定的意义,这便成了人工符号。其实整个墓地雕塑语言便是一个完整的符号系统,包括小天使、长明灯和十字架。
动物只活在自然符号世界,只有人才活在自己创造的各种人工符号世界,包括避孕套。这种人工符号不应出现在墓地上。墓地须鼓励生育,生儿育女。
所以在中国哲学史上,“天”这个概念最重要,出现的次数最多,而且是在句子的开头。这绝非偶然。
古希腊最早一位哲人泰勒斯便是偏爱在秋夜抬头看星空的人。本质上,这是宇宙层面的“思乡”。
作为序言的结语,我想有必要在这里对基督教以及儒释道这四家的生死学做些简单扼要的点评或述评。
这点评正是一根黄金链条的核心部分,并把散落满地的海珍珠穿纽得更牢,秩序井然。
欧洲墓地雕塑艺术的哲学基础是基督教的生死学。没有哲学基础,欧洲墓地“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悲壮景物从何而来?
至于说到我把儒释道的生死学也借用过来一道进行观照和审视,有如下理由:
A.儒释道的核心有普遍世界或世界普遍的意义。它有助于人们(东方人和西方人)洞悉、穿透死亡的本质。
B.本书两位作者是中国人。中国人借助儒释道的智慧亮光去理解、解释欧洲墓地雕塑音响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C.把基督教以及儒释道这四家(四方)邀请来此相聚一堂,落座在一张大四方桌,就生死学这个最高最大“文本”(Text)各抒己见,进行东西方哲学比较,会有助于各家走近真理。(www.xing528.com)
东西方比较哲学(The Comparative Philosophy between East and West)的要害在于把对方作为参照系,从多个角度去看同一种现象。
下面,我就这四家的主要论点分别评述如下:
第一,基督教生死学。
在时间里开始的事物,必在时间里终结。
于是才有了欧洲墓碑上的符号A,Ω。
根据《圣经》对宇宙过程的描述,创造者(即造物主,也就是上帝,即庄子心目中的“主者,天道也”)为无限,受造物(人仅仅是其一)为有限;彼岸为无限,此岸为有限。
可见,死为无限,生为有限。
人的自身根本处境及其有限能力框定我们对无限(死亡的本质)的理解很难超出经验范围。因为无限(永恒)毕竞不是“感觉经验的对象”。
人不能承受过分的奥秘。——死亡的本质便属于“过分的奥秘”。
《圣经》用如下的词句来歌颂上帝的伟大或全能:谁能数清海滩的沙子、雨点或是无尽的时间?谁看见过他(指上帝)?谁能描绘他?他的创造我们只见到“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神秘莫测——死亡的本质即属于神秘莫测王国范畴。它是无法穿透的。
只要我们一踏进城市公墓大门或在乡野瞥见一个小坟头,便会有种庄子所说的迷茫、困惑感。
不错,死者有了后代,这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唐代诗人温庭筠在《蔡中郎坟》这首诗中吟唱道:
这是中世纪末德国哲学家汇同画家把人生十个阶段形象表述出来的一个“生死符号”,属于生死学,不可不察。德文标题为“人生十阶段”。
请注意最低层左右为一对:婴儿和死神相对而视,为生死对称。
站在最高处为一对50岁的男女,处在人生顶峰阶段,即孔子所说的“知天命”时期。最长寿者为百岁。
我国典籍《列子·天瑞》有言:“人自生至终,大有四化: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
分四个阶段毕竟粗糙。
“古坟零落野花春,闻说中郎有后身。”
中郎即东汉著名文学家蔡中郎,宫拜左中郎将,其女为蔡文姬,博学多才,曾远嫁匈奴。
可见,坟堆里埋葬了连绵不断的故事。
整个世界由各种大小故事编织而成。大小故事的总编剧和总导演归根到底都是造物主。
一切故事都有开始,也有终结。
为什么总是呈这种对称结构?——这是上帝的永久性秘密。
《圣经》说,人的狂傲追问浪涛只能在这里打住。
每当我们走出公墓大门,也是我们的叩问浪涛戛然而止的时刻。因为死亡的本质是个不可解的死结。人为什么来到尘世走这么一遭,然后又回归永恒,为了啥子?我们到死也不清楚。
这便是庄子的感叹:“古之人,在混茫之中。”
在死亡本质这个死结面前,今人和古人都陷入迷茫、困惑中。庄子只好哒喊:“伟哉,夫造物者!”
造物者即至道。
人类从有限中去淡论无限,探求“终极”,纯属无望。
人是上帝创造的。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死后再重新回归尘土。——这是基督教生死观的核心思想。如果上帝是大写的我,那么人就是小我。
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多重偶然的结果。我知道有这样两个人(我见过他们):
1.他出生,是生育计划之外的偶然事件。其父对我说,他这个儿子是从破裂的避孕套中漏出来的!
2.她来到世上是乡卫生院人工结扎手术失败造成的。她父亲悄悄告诉我。
这两个人来到世上比别人还多了一层哭笑不得的偶然。我分别久久地看着他和她的背影,坠入了生死学的沉思。
基督教强调人的有限性。
死亡是对人的一个大提醒。人会死亡是每个人无法绕过去的一个大限:
“寝园凋古树,宫殿冷荒村。”(明代,吕法曾《关冢》)
寝园即帝王陵墓上的寝殿。
《圣经》(诗篇,103篇15—16节)发出告诫:
“至于世人,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狂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于无;它的原处不再认它。”
《圣经》(彼得前书,第1章24节)说:
“凡是有血气的,皆如草;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干枯,花必凋谢。”
这是个生动的比喻。但也只是触动到死亡现象,远没有揭示死亡的本质或本体。
第二,儒家生死学。
历史上通过来华的西方传教士,欧洲人很早便知晓孔子的道德格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儒家学说具有普遍世界的意义。儒家生死学同样有助于东方人和西方人走近死亡的本质,尽管最终无法推开死亡本质的神秘大门。孔子早就有这种意识: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总的态度是回避淡死。
儒家主张“乐天知命,故不忧。”
“命”是什么?
万物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这便是天经地义,即“命”。
面临死,儒家是淡定的。明代大儒王阳明(1472—1528)弥留之际,弟子在侧,问先生有何遗言。他回答: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一个人若能用这种心态去踏上归程,归天,便叫“善始善终”,“人道毕矣!”儒家强调一个人要“死得其所”,死而无憾。死不瞑目不能算是善终。
德国大文豪歌德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是:
“打开窗,让多些光射进来!”
这是“善始善终”的最高典范和境界。
我两次造访过歌德终老之地魏玛。很遗憾,我始终没有去瞻仰他的坟。关于死,他说过一句格言,大意是终点又同起点相汇在了一起。
今天,儒家的天年,有具体的寿命(当时的孔子并不清楚):
牛30年,山羊18年,长颈鹿33年,猪27年,马46年,猿猴30年,麻雀20年,金丝雀24年,大雁31年,野鸡26年,鲤鱼47年,等等。
那么,人的天年是几年?
1900年美国人均寿命为47—48岁。随着医学科学的发达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人的天年有所增长。
1970年日本男性人均寿命是69.33岁;女性为74.71岁。
多次在欧洲墓地仰观俯察,脑海中时常会记起上述一长串数字是件很自然的事。——这才是触景生情。
把欧洲墓地作为一座幽静的公园——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墓地更幽静的公园吗?——来闲逛,漫游,沉思默想。另一处“触景生情”的符号当推家族合葬墓了。它同儒家世界观最为密切。
儒家对21世纪“世界哲学”最有价值的贡献之一是提出了四环紧紧相扣的黄金链接: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儒家追求的“世界秩序”(World_Order)。
今天的世界(天下)不太平,乱,包括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国家与国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神的紧张关系。多重关系被破坏。
基督教极其重视家庭在社会中的地位。
它是从创造秩序(Order)的视角去思考问题的:
起初上帝造了男女。人要离开父母,夫妻结合为一个人,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家庭是两人合而为一的新单元。夫妻是上帝所配,夫妻结合是基于爱的盟约。保罗甚至劝妻子全心全意对丈夫,就像对主那样。而丈夫则要爱妻子。——这是无条件的爱,甚至为妻子可以舍己。
这种主张与儒家观点有共同语言。
这才是欧洲人家族合葬的宗教伦理学基础。
久久在欧洲墓地徘徊,其实是走进了博士生班:
雕塑艺术班;生死学班;当代世界哲学班。
这便是孟子所提倡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才是我偏爱闲逛欧洲墓地的深层原因。
墓地艺术不能离开生死学的哲学:
没有哲学,艺术是浅薄的,失去了大方向,丧失了厚重的依附;没有艺术,哲学是空洞的,干瘪的,也不可爱。
第三,佛教生死学。
漫步在欧洲城市陵园或叫大坟场,想起佛教哲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又是“触景生情”,寄托深远,默契神会,妙处难与君说。
研究人生世界,最后要归结为明白、洞悉、穿透死亡。
佛家也是一种独特的角度,但太彻底。它用“空”、“幻”和“虚无”等哲学观念去否定生命,否定人生之旅,而且是彻底否定,一竿子到底。
佛教追求死后的“来世极乐”。“西方极乐”世界却是一张不能兑现的亿万元空头支票。
走进欧洲公墓,佛教哲学“无常”观念会迎面扑来。——这是根本性的“触景生情”。
佛教哲学的无常分“相续无常”和“刹那无常”。
茼兰阿姆斯特舟公墓中的一角,都是新墓,少有古坟。——算是俭葬或薄葬。
一个中国旅游者把此处作为一座特殊的公园来悠闲谩步,戴上儒家一副眼镜去审视,自然会提出这些价值判断:
在这些死者中,死而无憾的,有多少?“死不瞑目”的,又占百分之几?
“历忧患而不穷,处死生而不乱”是儒家生死学的最高境界。躺在此处者,有百分之一吗?儒家尺虔同样适合欧洲人。——这是儒家哲学的普世价值。
米康家族合葬墓,属于薄葬。自拉雪兹神父城市陵园。在法国,家族合葬是种传统,只是今天已渐渐淡化。这种传统符合儒家入世的世界观。它是这条黄金链接在彼岸的投影: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四个环节,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构成了“世界秩序”(World-Order),是儒家最高追求。今天,它依然是“世界哲学”的最终目标。“国家”这个术语是汉语的一大贡献。它把“家”和“国”捆绑在了一起,妙不可言!在全世界千百种语言中,它是独一无二的!
法国地中海海滨城市陵园中的一座家族(Fam ille)合葬墓。
墓碑的石材和雕塑艺术达到了音晌诗的水平。
“夫怨于心者,哀声可以应木石;感于情者,至性可以通神明。”
家族合葬最符合儒家的入世哲学秩序。此岸、彼岸都靠秩序(Order)维系。“法律和秩序”(Law and Order)是一切哲学学派生死学的命根子。命根子只有一个,但各有表述。
法国尼斯一家族合葬墓。地处海中海岸边一小山冈上,加重了一种悲愤气氛,尤其是当海上生风暴的时刻。
墓地雕塑可以莒构成一首音晌诗:
“音晌一何悲,弦急知柱促。”(自我国汉代古诗)
德国慕尼黑城市陵园一家族合葬墓,简洁,但不失为静穆的美。
丈夫叫彼得·谢盖尔(1914—1988);萋子叫玛丽亚·谢盖尔(1916—1992)。萋比夫小两岁。
慕尼黑城市陵园一座夫萋合葬墓。造型简洁,有种安守、肃穆之气。丈夫叫威利·克莱因(1911—1994),萋子叫安娜·克莱因(1912—1989)。
中国古人很看重夫萋白头到老。可见儒家的家庭伦理同墓督教是相通的。但我国古人可以在萋子外有妾,也可以蓄妓。唐代诗人便有这种风俗习惯。
古代有首民歌唱道:“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生前如此,死后合葬便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慕尼黑城市公墓一座坟莹。
上面镌刻着“斯泰尔家族长眠之地”。雕塑造型只达到及格60分水平。这一家人生前本就是平民百姓,芸芸众生。人类文明大厦是由经纬线编织而成的:
亿万群众为经线,极少数伟人为纬线。双方缺一不可。这是相互的需要。——这也是我看大坟垸的着眼点。伟人举着火炬对大众说:“跟我走!”
慕尼黑一座“多尔席夫萋合葬墓”。雕塑造型有特色。
夫和萋分别死于1945年和1979年。丈夫估计死于战火,萋子一直守寡,长达三十四个春秋。这日子很难熬,死后夫萋终于团圆,不再分离。其实西方人的家庭意识和观念比我们中国人想象得要浓烈,亲密。从家族合葬墓现象即能看出。这和墓督教的关于两性结合的观点有关。
墓督教反对同性恋,最近二三十年才有些松动。
所谓“相续无常”是指在一定的时期内,整个世界要经历成、住、坏、空四劫。具体事物(包括人和动植物)则要经历生、住、异、灭四相,且不断循环,无始无终。
佛教哲学认为,宇宙由无数个大千世界组成(当代天文学的观察表明,宇宙之外还有宇宙。我们能观测到的宇宙正在不断膨胀)。每个大千世界都要经历四劫,即从生成到毁灭四个阶段。
劫,为时间度量,为成百上千亿年。它又分大劫、中劫、小劫三种。——人生不满百,如此短暂,算得了什么?!
所谓“刹那无常”是说具体事物在每一刹那间都在发生“生住异灭”的变。世界上只有一样是永恒的:
一切都在变化。——这才是永恒。
佛教哲学经典之一《坛经》有言: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不久前我应旅日著名水墨画家傅益瑶女士的邀请再次访问了日本列岛,在一座寺庙内,我看到一块矩形木牌,写着四行醒世箴言。它源自《坛经》,提醒人们紧紧抓住生的每个短暂时刻,切勿让它空过:“白大众”是日文表述,意谓“向大家说明白”。这才是司马迁的命题“知死必勇”。
我建议把这块木牌放在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大门口。这一放,正是“东西方比较哲学”的思路,表明佛教生死学可以涵盖世界。——这才是佛教(包括禅宗)在西方广泛传播的原因和背景。
千年佛教哲学智慧之光完全有能力漫射到欧洲大坟场。它靠的是观念的力量。只有哲学观念才有可能穿透生死。即便无法破译、完全解读,也能向亿万众人提个醒,照个亮。“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两句八个汉字便是。
第四,道家生死学。
人生问题是一切时代哲学的主题之一。21世纪的“世界哲学”理应把生死学——这个最古老但又永远年轻、鲜活的对象——作为探索的课题。欧洲墓地是最恰当的大课堂之一。
个人生命处于朝不保夕恐惧的日子,生死学问题也最容易霍地冒出来,凸显出来。
如果说,老子所处的时代已是“礼崩乐坏”,那么到了庄子时代,则是天下大乱了。他看到了“人为物役”的严重危机局面。(21世纪的“人为物役”更严重!!!)
今天走进欧洲大坟场,想起当代世界的重重危机,想起道家生死学是无法回避的。
哲学是什么?
哲学的本质是不断深究、叩问那些不可回避的基本现象,尽管我们无法揭示现象背后的本质。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感叹过生命的短暂: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生物哀之,人类悲之。”(不是小我的悲,是大我的悲)
这些年,每当我走出欧洲大坟场,我的内心便会冒出庄子这个命题久久萦怀。一个人平时也许并没有什么哲学思绪,只要走进墓地,抬头仰望蓝天白云,发出庄子式的慨叹“人生天地之间”,顿时便会成为一个有哲学气质的人,生命质量也就随之提升了一点。
“生与死”是个最大最高的“文本”(Text),理应发动四家(四方,四派)哲学去集体合围、围剿和把握:
基督教,以及儒释道的生死学。
也许还觉势单力薄,再动员当代自然科学(天文学、宇宙学、地质学和分子生物学……)加盟,形成立体合力。
只有从不同角度去联合解读,组建一支海陆空集团军才有望逼近死亡的本质,撬开一丝门缝。
也许合围、包抄过程本身才是各派生死学的真正意义所在。
这是人同上帝的交淡。听懂造物主的语言很难很难。其中死亡又是难中难。我国古人有言:
“生不知来处,谓之生大;死不知去处,谓之死大。”
此处的“大”即大谜团。生死两头都是最大谜团。这才是人的根本哲学处境。两头遇上最大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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