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破解这道两难题?——从詹晓东的不幸遭遇看舆论监督的艰难
笔者在人民日报社供职,编发过不少批评性及问题性的稿件——这是报纸实施舆论监督的天职使然。
报纸上刊登舆论监督的稿子,读者当然是欢迎的。在他们看来,报纸敢登批评性稿件,说明我们党、我们国家敢于正视存在的问题,表明我们党、我们国家准备解决存在的问题,从而增添了对党和国家前途的信心。应当说,媒体实施适量的舆论监督可以起到凝聚人心,增强党、政府对人民群众的亲和力的作用。这是人们都能明白的道理。
然而,有些人不这么看。特别是一些受到批评的人,总觉得搞批评报道是跟他过不去。所以,搞批评报道的人总不太讨人喜欢,我本人就是一位不受欢迎的人。但《人民日报》离得那么远,被批评者对我所能采取的手段,无非在数字上、字句上扯扯皮,最多以“不订你《人民日报》”相威胁罢了。
可是奈何不了编辑,不等于奈何不了作者。那些为我们提供舆论监督稿子的作者,如果碰到肯听逆耳忠言的领导,算是福星高照,即使不来表扬你,也不会来找你麻烦;如果碰上喜欢文过饰非的领导,那他就得有承受压力的准备了。比如1996年5月,苏北某市报一位摄影记者为当地蒜农伸张正义,拍了一组题为《强设路卡,吓跑外地客户;蒜薹滞销,亏了农民兄弟》的照片寄给我们,因此得罪了领导,评职称时立马尝到了不听领导招呼的后果。他已是45岁的人了,是该市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但至今仍然是初级职称。比他资历浅的、成果少的人多已评上了中级,这不是存心让他难受吗?这叫杀鸡儆猴!是领导调教部下的一种方式,也是制止此起彼伏的舆论监督的一种手段。
对作者打击报复,穿小鞋,是一些领导干部风气不正的表现。但平心而论,这些干部在对付作者的手段上尚能把握一个“度”。他们“打”、“压”的目的是为了不让你乱说乱写,所以那些作者难受归难受,赖以生存的饭碗尚可无虞。也算是“给出路”政策在新问题上的灵活应用吧。
而最近江西乐平市委副书记崔恒宽的“釜底抽薪”,干脆让“疑犯”下岗的一招,“创意”之新,手段之毒,令人叹为观止。
1999年1月7日,《人民日报·华东新闻》刊登了作者农笋拍摄的《公开聚赌、学童上阵》的图片报道,批评了江西乐平市农村普遍存在着的赌博现象。当时正值冬闲,报纸刊登这组照片无非是让各地党委、政府注意在元旦、春节期间引导好农民的业余文化生活,没什么恶意。即使对被批评的乐平市,也是促进当地精神文明建设的一次契机。但该市的一些领导却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曝了光等于丢了丑,对自己的升迁不利。于是,不先去研究如何尽快制止这一不良现象,而是让公安和宣传部门派人到拍摄地点明察暗访,千方百计要找出拍摄者。他们根据所掌握的“证据”,断定作者“农笋”就是乐平报社的摄影记者詹晓东。
1月10日中午,乐平市委宣传部长占冬生将詹晓东叫到分管政法和宣传的副书记崔恒宽的办公室,崔拍着桌子对詹大发雷霆:“詹晓东,你为什么要曝我的光?你以为你很聪明,我们查不出来?我管的是公安,我们有刑侦技术,还有乐平报社提供的线索,你还不给我老实交代……”但詹晓东矢口否认。看詹晓东不就范,崔就恶狠狠地说:“你等着瞧,我会把此事搞出结果来的”,以后又在几次全市性的会议上说:“有本事就站出来,用假名字算什么英雄?”
读者看了这个过程,一定会纳闷:如果你认为作者搞了假报道,诬陷了你,你可以找报社设法查清,然后到法院起诉;如果属实,改了就是。堂堂共产党的市委领导发这么大的火岂不有失身份?!
那么,这则报道是不是失实?请看今年2月24日乐平市委宣传部给华东分社发来的传真件:“经查明,去年12月下旬以来,高家镇高家村委会确有一些不法之徒,以请戏班演出为名聚众赌博,报道中有关学生上阵赌博一事,系当地一位早已辍学在家的15岁女孩王某效仿大人,邀集同伴玩掷骰子游戏,赌注虽小,但影响很坏。在掌握确实证据的情况下,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对提供赌博场所的三名村民实行了拘留和罚款,并对女孩王某进行了批评教育。”
“事情发生后,乐平市领导班子对此进行深刻反思,充分认识到:公开聚赌之事虽然发生在个别乡村,但反映了当前农村文化生活亟需规范引导。为此,该市及时制定了以打击和教育相结合的整治方案。市委、市政府召开了各乡镇分管领导和派出所所长会议,对农村禁赌工作进行全面部署……”
这则回函起码可以证明两点:第一,1月7日的报道是事实;第二,报道起到了应有的促使工作改进的作用。当时,《人民日报》华东版尚不知道崔恒宽对“疑犯”詹晓东大肆挞伐的情况。看了这则回函后觉得乐平市对待批评报道的态度是端正的,行动是迅速的。于是又在3月4日作了连续报道。
如果崔恒宽副书记以后的行动真像回函中所说的那样去做了,我们完全可以把他1月10日对詹晓东的训斥,看作是在气头上的一时失态。但以后事情的发展,证明崔恒宽绝对是“说话算数”的人。
4月15日乐平报社领导通知詹晓东:“经乐平市委分管宣传的副书记崔恒宽和宣传部长占冬生研究决定,你调离报社到吾口乡供销社当工人。”詹晓东不服,找了占部长,占部长的解释是:“你向报社提出过请假,所以把你调走了。”善良的读者一定会问:请假与调离之间有哪门子的因果关系?
在这里,我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4月13日《人民日报·华东新闻》刊登了记者屠知力拍摄的《非法小煤窑:能否斩草除根》的图片专题,反映的又是乐平当地的问题。4月15日是什么概念呢?是乐平当地能看到4月13日《人民日报》的第二天。作为责任编辑,我能明白詹晓东这次被彻底端走“饭碗”的原因,是崔恒宽怀疑“小煤窑”一稿又是詹晓东向《人民日报》记者透露的线索,是詹晓东没有吸取1月7日“公开聚赌”报道的教训而继续“犯案”的结果。但这个原因是讲不出口的,只好以“因为你要请假,所以我把你调走”作为理由。——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詹晓东被无辜调离就是最生动的注释。(www.xing528.com)
先不说把“小煤窑”一案栽在詹晓东头上是冤枉的,就说“公开聚赌”一案吧,即使查实是詹晓东向《人民日报》投的稿,又何错之有?作为基层党报记者向上级党报投稿不但是很正常的工作关系,也是一种责任。作为市级领导,心里明白不明白《人民日报》作为中共中央的机关报的地位与分量?怎能如此看待詹晓东的合法行为?
但崔副书记凭借手中的权力,就这么做了,你能奈何他什么?只可惜了詹晓东。这位江西新闻摄影界刚刚冒出来的很有前途的新秀就这么“夭折”了。
詹晓东今年29岁,不善言辞,人很正派。虽在县级报社工作,但凭着他的执著和悟性,这几年拍出了不少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的好新闻照片,像《农家女洪凤英拾金不昧》、《智擒亡命歹徒》、《乐平母女勇擒杀人恶魔》等照片在《人民日报·华东新闻》刊出后,或受到江西省委书记舒惠国的批示肯定,或在省新闻摄影年赛中夺魁,或被全国众多报纸转载。据初步统计,从1996年到1999年6月底,詹晓东在《人民日报·华东新闻》上共刊登新闻照片50幅,在江西全省列第三位,在华东六省一市县级作者中名列第一。他的照片,正面报道占90%,问题报道只占10%,可以说,他为宣传江西、宣传乐平作出了很大贡献;也因此连续多年被景德镇市委宣传部评为全市对外报道先进个人第一名,1997年还被江西省推荐到中宣部、全国记协,作为全国新闻“双百佳”候选人。
对这位乐平的“名人”,崔副书记难道不了解吗?当然了解!但现在崔副书记要的就是“名人”效应,我连“名人”都敢“斩”,看你们以后谁敢乱说乱动!这就叫做“因为容不得你的10%,所以顾不得你这90%”了。
在1月10日崔训斥詹以后的三个多月内,乐平报社主持工作的副总编多次在报社开会时说:“大家都是党报记者,不要搞批评报道,要维护市委的利益,今后谁搞了谁就会吃不了兜着走。”4月21日,也就是将詹晓东强行调离后第六天,该副总编又在报社全体人员大会上强调:“对外报道,向上级党报投稿时,千万不要去弄批评的稿子,不然,就是詹晓东的下场!”
不知读者了解了詹晓东的不幸遭遇后,有何感想?
读者在自己的生活圈内看到很多的腐败现象,但翻开报纸,却看不到多少对腐败的揭露和追究,于是埋怨报纸不敢实施舆论监督,不敢说真话。读者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报社操作起来难度很大,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先不说,就稿件送审、核对这一关,你就很难通过。更何况像崔副书记那样,来个“关闸门,断水源”,从源头上给你封住的狠招,你的稿源从哪儿来?没有稿源,所谓的舆论监督,岂不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可见,舆论监督之所以难搞,难就难在某些领导干部身上。他们不认为舆论监督是帮助自己改进工作的有效方法,相反认为是给他们脸上抹黑,怎肯与你媒体合作?
过去那些因为搞了批评报道而遭到打击报复,被穿小鞋的作者向我诉苦时,我总是劝慰他们:“多去想想党的整体利益,个人作出一点牺牲还是值得的”,“公道自在心中,老百姓会记住你们的”,等等。尽管是不着边际的套话,但在“饭碗”尚存的情况下,我这几句套话也还说得出口。但像詹晓东这样被端掉“饭碗”的人,我怎么安慰他呢?没有了工作岗位,他如何安身立命?没有了工作岗位,他如何继续从事新闻工作?
此时此刻的我,自然而然想起了鲁迅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的诗句。鲁迅当年是不忿许多志士仁人被白色恐怖吞噬而用笔作刀讨伐反动派。今天可是朗朗乾坤,我又该如何去理解詹晓东的遭遇?鲁迅可以把他的情感从笔端流出,去呐喊、去檄讨。而我是编辑,需要有人投稿我才能实施舆论监督,无人投稿,我又该怎么办?
眼下我确实陷入了两难境地。不搞舆论监督吧,愧对读者,也是对党不负责任的表现;继续搞吧,又怎忍心那些好兄弟因为我的求稿而一个个“壮烈牺牲”?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
但愿这道两难题在全党普遍开展的“三讲”教育中得到破解,但愿詹晓东能乘“三讲”的东风而化解他的不幸。
1999年8月,此文原载长城出版社《思考的相机——第八届全国新闻摄影理论年会论文集》
附记:詹晓东在被乐平报社除名后,我介绍他应聘到浙江日报社的子报《今日早报》当摄影记者,后当摄影部主任,现在是《浙江在线》新闻中心副主任,是副处级干部;而当时出面“修理”詹晓东的乐平市委副书记崔恒宽后因受贿罪被判有期徒刑11年,现还在服刑期间。——2007年8月31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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