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氏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在《匈奴列传》中,又讲到战国后期“东胡强而月氏盛”,冒顿为匈奴太子时曾“质于月氏”。史文介绍了西汉时期大月氏的地域方位、相邻国家及生活习俗,交代了其原居地及族众的分流迁徙,还重点叙述了其与匈奴的关系。《汉书·西域传》在此基础上又补充了一些内容,如说大月氏“户十万,口四十万,胜兵十万人”,“土地风气,物类所有,民俗贱货,与安息同。出一封橐驼”。《张骞传》言“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西域传》接叙此事:“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县度,大月氏居其地。后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乌孙昆莫居之,故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这不仅使我们深化了对大月氏习俗的了解,还提醒我们注意大月氏同乌孙及塞种的关系。《后汉书·西羌传》:“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别也,旧在张掖、酒泉地。月氏王为匈奴冒顿所杀,余种分散,西逾葱岭。其羸弱者南入山阻,依诸羌居之,遂与共婚姻。”史文立足于甘肃境内的月氏,述说其族体的分流,并更直接、更明确地点明月氏族的故地是“张掖、酒泉地”。这是相当关键的一点。
会通以上古史记载可知,月氏族在西汉以前生活在甘肃西部,族势相当强盛,连匈奴都曾一度受其控制;实力更弱的乌孙遭月氏攻击而王死国破,民众散亡。(1)冒顿单于时代,匈奴强大起来,与月氏展开了对河西地区的争夺,最后打败了月氏,迫使月氏西迁至原为塞族人居住的伊犁河流域,史称大月氏;而留居于祁连山一带的弱势支族深入山地,散居于羌族地区,史称小月氏。再后来,难兜靡之子昆莫,在匈奴帮助下复兴了乌孙,为报杀父亡国之恨而攻打月氏,月氏遂南下,占据了阿姆河流域的大夏国域。后世盛极一时的贵霜帝国,即为大月氏人所建。
月氏族初败于匈奴而西迁伊犁河流域的时间,学界有许多种说法。据《史记·匈奴列传》和《汉书·匈奴传》记载,应在冒顿单于时,也正是刘邦与项羽相争于中原的那一时段。在这以前,月氏可能是由山西迁徙至甘肃西部的一个部族,即先秦文献中的“禺氏”或“禺知”。
《逸周书·王会》记周成王朝会诸侯,正北靠西的氏邦中即有禺氏,该篇后附商书《伊尹朝献》写作“月氏”,其贡物均为“騊駼”。騊駼为马,此族在商、周两代都以马作贡品,也正与史籍所言大月氏盛产马匹相一致。如《史记·大宛列传》正义引康泰《外国传》即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为人众,秦为宝众,月氏为马众也。”(2)引万震《南州志》亦言大月氏“国中骑乘常数十万匹”。《穆天子传》述周穆王西巡,“乃绝隃之关隥,己亥,至于焉居、禺知之平”。郭璞以“阪”释隥,认为关隥乃雁门山;但权衡其他古籍的记载,此关隥应指今甘肃东境以关山为主峰的陇坂。《汉书·地理志》安定郡有“月氏道”,正与《穆天子传》所言翻过陇坂后到达的“禺知”相应。这表明甘肃境内商周时代确有月氏族存在。《管子·轻重乙》曰“玉出于禺氏之旁山”,“玉起于禺氏之边山,此度去周七千八百里”。旁山即边山,在该书中又称之为“昆仑之虚”。将禺氏同玉石产地相联系,同传说中的昆仑山相联系,表明在《管子》成书时代月氏族已进入甘肃西部地区。《山海经·海内东经》有“月支之国”,即月氏,经文将其置于“流沙外”,与《管子》所言相应。(3)
月氏是游牧民族,随畜移徙,盛产马匹。溯其族源,月氏族应为夏王朝灭亡时有虞氏西逃的一支。徐中舒先生在1931年即提出此说:“大月氏、大夏即中国史乘上虞夏民族西徙后之称,月氏与夏为其本名,大为后加之词。地以大小为名,原有对称之意,故地称小,新迁称大。”(4)后来徐中舒又进一步阐述这一主张:“汤灭夏后,虞、夏两族相继西迁,夏称大夏,虞称西虞。虞、夏原是古代两个联盟部族,夏之天下,授自有虞。夏既灭亡,虞亦不能幸存,所以他们只能向同一个方向逃亡。”(5)月氏即虞氏,音同而异书。和月氏族曾在甘肃境内留下过西迁踪迹一样,大夏族也留下了许多信息,如《汉书·地理志》陇西郡属下即有大夏县,《水经·河水注》谓洮水“左会大夏川水……又东北径大夏县故城南”,那一带至今仍存在以“大夏河”为名的水和以“临夏”、“夏河”为名的县。总之,夏末虞氏和夏族的一部曾经西迁,是可信的史实。(www.xing528.com)
余太山先生也主张月氏即有虞氏,并指出《史记·大宛列传》载张骞所言大月氏“遂都妫水北,为王庭”的妫水,即今之阿姆河,大月氏人称之为“妫水”,是因为当年以舜为首领的有虞氏发祥地正是妫水,大月氏人即有虞氏也和妫水存在渊源关系。(6)余太山同时又认为月氏和大夏一样,虽然起源于中原,但却都属于欧罗巴种的塞族。这种认识在史籍中也能找到依据,《史记·大宛列传》云:“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所述情况应当包括大月氏在内。该传《正义》引万震的《南州志》,也称大月氏“城郭宫殿与大秦国同,人民赤白色,便习弓马”。国外一些研究西域史的学者,也大都倾向于认为月氏为塞种人所建国;据他们考察,月氏语言亦属印欧语系。
但我们必须注意到,那时的西域以及河西,是个酋邦棋布、不同种族杂处的地区,部族迁徙无定,政权更替频繁,许多酋邦的居民成分复杂,很难作划一的判断。大夏、月氏、乌孙三族在西域所建国,皆为塞种长期生活的故地,塞种成分中必然占很大比例;而且,不同种族共处一国,长期友好交往会导致婚姻关系,若干世代后居民的血缘成分也将复杂化。所以,居民的某种体貌特征,并不一定能说明很久以前的迁入族的族源。《汉书·西域传》述说乌孙,即强调其居民的多样性,指出“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至迟在班固时代,人们还是把大月氏与塞种视为两个民族。
另外,还有一种颇具影响的看法,认为月氏和羌族比较接近,月氏语属汉藏语系,其西迁前的活动地域在河西东部,那一带也正是羌族的居住区。(7)《魏略·西戎传》:“从婼羌西至葱岭数千里,有月支余种葱茈羌、白马、黄牛羌。”称诸羌为“月支余种”。前引《大宛列传》所载月氏西迁时,“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也反映了月氏与羌族系的关系,故《后汉书·西羌传》云:“湟中月氏胡,是先大月氏之别也,被服、饮食、言语略与羌同。”但这些记载也都可以理解为月氏族和羌族因相邻杂处而关系密切,习俗互相影响而接近,故后世视之为同族。而且,谓月氏语属汉藏语系的说法,论据并不充分。从史籍述说月氏分流西迁的文字看,明言其未迁之弱势族体是依附于南山羌族才得以延存的,而且保留了月氏的族称,其与羌原非一族,交代得很明确。史文又明言,月氏“与匈奴同俗”。而“披发左衽”的羌族人与“胡服椎结”的匈奴人决不属同一族系,这已是学界的共识。因此,将月氏族源归之于羌族的意见,也未被学界普遍接受。
当代最为流行的观点是,联系月氏在甘肃境内活动的地域和时间,从考古文化面貌的角度探索,沙井文化有可能是月氏人的遗存。沙井文化所处的时代,及其以畜牧业为主要经济形态的草原文化面貌,与文献记载中月氏族的情况是相符的;青海民和县核桃庄辛店后期的文化,以及上孙家两座西汉墓,都含有沙井文化的因素,那正是月氏主族西迁后,留下来的小月氏向南流散的遗存。(8)但这种认识同样存在一些难以逾越的障碍。
我们在前面讲述沙井文化时曾交代过,考古学界一般把它界定为河西走廊地区的一支本土文化;而文献记载中的月氏,却是一个流动性很强且涉域广远的族体。且不说它是不是迁自中原的有虞氏,就以其在我国西北部的活动而言,范围之广阔也为学界所熟知。如马雍、王炳华的《新疆地区的文化》即断言:“可以确知的是公元前6世纪与前4世纪之间,在‘月氏’这个名称下存在一个强有力的部落联盟,他们生活在草原地带直至阿尔泰山南部。”(9)余太山《塞种史研究》也说:“月氏人的活动范围,东面曾达河套北部,西面曾达阿尔泰山东端。”(10)相对封闭而且地域有限的沙井文化,同月氏人活动范围的规模实难相符。而且,沙井文化的中心区域在永登、武威、民勤、永昌一带,即河西走廊的东段,在张掖以西找不到沙井文化的遗存。而文献记载中的月氏族,在西迁新疆地区前,主要活动于河西走廊的西部,如《大宛列传》正义所言“凉、甘、肃、瓜、沙等州,本月氏国之地。《汉书》云‘本居敦煌、祁连间’是也”。武威、永登一带,只是月氏最强盛时势力向东所能涉及的范围。也就是说,月氏人在甘肃境内的主要活动地域,同沙井文化的中心区是东西错位的。这也是沙井文化主人为月氏说所难以解释的。
在考古发现尚未提供足以判断月氏族源的新信息之前,我们只能依据文献记载所昭示的月氏西迁踪迹,承认其为有虞氏的一支。五帝时期曾活跃在中原地区的有虞氏,是一个以擅长畜牧业而著称的部族;后来定居于西域的大月氏,保持了这一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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