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戎关系析论
1.友好交往与矛盾冲突
秦、戎关系经历了漫长的世代。从嬴族西迁定居陇右,到秦王朝建立,嬴秦成长的全过程,可以说就是一部与戎族的关系史。期间,随着嬴秦的逐渐崛起,随着嬴秦在贵族王朝政治格局中地位的演进,秦、戎关系的表现形式和性质,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最初的秦、戎关系,是外来文化与土著文化的关系。嬴姓族体远离故土西迁陇右,必须同当地居民友好交往,和睦相处;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开发一些尚未被开发的地带,并同邻接部族进行产品交换;相互通婚,逐渐适应、营造新的生活环境。这一时期的秦、戎关系,尽管也难免出现某些冲突和纠纷,但主旋律应当说是和平的、互利的,就像远古时期不同文化类型族体间的正常交往一样。这是日后秦、戎关系中积极一面的社会基础。
文化考古领域的发现,对此也有所印证。秦文化的分布区域,不仅同被认为是戎族遗存的一些青铜文化紧相邻接,有的地方还存在两类文化犬牙交错乃至杂处融会的现象。如礼县永兴乡西汉水南岸和甘谷毛家坪一带即如此。有些戎族文化遗存甚至出现在嬴秦早期活动的主要地域,如张家川、清水、秦安一带,即发现过可能属于鄂尔多斯青铜文化的墓葬多处。秦文化内涵中有许多较晚出现的因素,如陶器中的双耳分裆铲足鬲、大喇叭口罐,以及器面粗糙而不规则的绳纹装饰,丧葬习俗中蜷曲特甚的屈肢葬式,以及多种形式的偏洞室墓型,很明显是吸收了甘肃东部某些古文化的成分。而和嬴秦地域接近的一些被认为属戎族遗存的古文化中,也包含不少秦文化的内容,如寺洼陶器中的联裆鬲、浅腹素面小鼎,辛店文化彩陶纹饰中的连续回纹、云雷纹、菱格纹、S纹等图案,就和秦文化中同类器物及纹饰风格极为接近。
甘肃东部某些戎狄部族如邽戎、冀戎等,能够顺利地由牧猎生产形态演进为农业生产形态,被较早地纳入秦国行政体制之中,无疑也是受了嬴秦族农业经济的影响。嬴秦文化同戎族文化相互渗透、融会,彼此吸收对方的先进成分,无疑加速了甘肃东部地区的社会进程。史家多言“秦杂戎狄之俗”,其实这正是秦文化生命力特别旺盛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秦、戎关系从一开始便潜伏着日后矛盾冲突的趋势,这主要由两方面的原因所造成。一方面在于经济形态。嬴秦来自相对先进的东夷部族,具有农耕业传统,西迁后又努力学习以粟麦文化为核心的先周文化,利用西汉水上游较为优越的地理条件,很快发展起和畜牧业相结合的农业经济,筑城立邑,过着与西戎诸部迥然不同的定居生活。而西戎诸部尚处于氏族部落阶段,游牧和狩猎乃其基本生存方式,与之邻近的农业定居群体,往往成为他们攻掠的对象;当他们的社会进步到向半农半牧经济形态转化的时候,又会因为争夺生态环境较好的河谷川原,而同不断开拓耕种范围的、已居主位的农业经营者发生矛盾。这是我们曾论述过的不同文化圈相切地区必然存在的利益冲突。
另一方面在于政治格局。嬴秦源于少昊与颛顼,二族通过“两合婚姻联盟”形式凝结成的阳鸟部族,是构成华夏族的主体性成分之一。所以,在中原地区进入文明时代后,嬴秦一直同中央王朝保持着联系。这种联系非但未因王朝更换而削弱,反随王朝政治体制的完善和成熟而加强。特别是西周时期,嬴秦与王室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嬴秦不仅是西周王朝联结陇山以西诸戎的纽带,更是王朝制约、征服诸戎的外围力量。这种处境使秦、戎关系变得更加复杂,更具有利害敏感性。虽然嬴秦的发展因此而拥有了强大的政治依托,但也使族邦经常处于同诸戎对立的风口浪尖。一旦戎族反叛王室,嬴秦便是攻击的首选目标。
以上两方面的原因,导致秦、戎关系后来日趋紧张,尤其在犬戎族一些支系的活动区域转移、扩展到陇山以西乃至西汉水上游的时候,形势便更加严峻。因为,西部诸戎中犬戎的流动性和攻击性最强,对西周王朝的威胁最大,更由于对西垂地区的反复争夺而同嬴秦结怨最深。至西周后期,嬴秦数次被犬戎逼至危亡的边缘,斗争达到高潮。
2.春秋时期秦戎关系性质的变化
秦襄公时代局面开始扭转。此时嬴秦的实力已较前增强,加以襄公采取了和戎政策,秦、戎关系明显缓解,西垂地区趋于稳定,此后文献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戎人在这一带制造麻烦的记载。进入春秋时期,尤其是秦都东移之后,情况又发生了变化。为了控制关中局势,为了占据岐、丰沃野,为了树立西方诸侯的形象,嬴秦有计划、有步骤地展开了对戎狄的征伐;而且,行动强度越来越大,涉及范围越来越广。如果说春秋以前嬴秦在西垂地区的对戎斗争,基本上属于不同文化类型之间的摩擦,嬴秦是在为捍卫族邦生存而战的话;春秋至战国,嬴秦对戎斗争的性质已发生了根本变化,已属于强势政治共同体征服弱势族群的所谓“不义”之战。这种对异族的战争,走向贪婪的极端,会给被攻伐部族造成惨重伤害,加剧民族矛盾,延缓社会发展。在穆公后期用由余谋以服诸戎之前,秦的对戎策略即存在上述极端倾向。
为了一劳永逸地铲除隐患,夺占土地,秦对一些戎邦使用驱压、攻逐的手段,逼迫戎人远徙他乡。如《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所记:“秋,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陆浑之戎即《左传》昭公九年所言允姓之戎,原居于瓜州。再参看《左传》襄公十四年可知,和陆浑之戎同时被迁的还有姜姓之戎。关于瓜州地望,应在秦、晋之间。上引《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文的字面似乎说,迁戎是秦、晋两国共同实施的和平之举;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是秦国攻逼而晋国诱纳。在这件事情上,晋国更加老谋深算,它把被逐的戎族安置到本国“南鄙”靠近秦域的荒凉地带,既有利于边境的开发,又培植了反秦的辅助力量。晋国的这一政策取得了很大成功,秦国则为逐戎入晋而吃够了苦头。《左传》襄公十四年有一段记载,很生动地表述了秦、晋与戎族交往的史事及各自的得失。当时晋国为了商量是否伐楚的事,会诸侯于向地,大约是因为戎族首领泄露了外交机密,干扰了这次会盟,晋国执政非常不满——
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数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戎焉,于是乎有殽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赋《青蝇》而退。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
这段叙事告诉我们,那时秦国的确为了夺占土地而对戎族采取驱逼政策,而且驱逼的是“诸戎”,带有普遍性。秦的残暴行径引起诸戎的强烈愤恨,故戎人积极与晋配合,共同对付秦人。不仅殽之役“晋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师不复”,而且“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秦国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秦穆公想必已意识到了以往对戎政策的失误,所以他晚年用由余谋解决诸戎问题时,着重落实一个“服”字,而不再使用攻逐手段。穆公对戎政策的这一调整,虽然仍是以军事实力为基础,挟以征伐声威而实现的,但造成的损失相对较小。更重要的是,保留了所服戎邦的政权体制,未干预、破坏其族体的社会生活,只是确定一种宗主与臣属的关系。这既易为戎族所接受,也有利于其经济形态向农业文化圈的平稳过渡。对此应予以肯定。
3.对穆公征服西戎的评价
尽管穆公时代对诸戎的征服方式比较柔缓,但从总体上说,春秋之后的秦戎关系是一种以强凌弱的关系,就秦而言,归根到底是一种施暴行为。所谓宗主与臣服,实质上是专制主义贵族政体为满足统治野心,而对边域民族的强行控制。这种控制是以战争或准战争的手段来完成的,必然具有破坏性和残酷性的一面,在穆公之后直到战国时期,情况更是如此。秦国最终实现了对诸戎的彻底征服,达到了域内政权统一的目的,但那是以牺牲弱势民族独立发展的权利为代价的。对戎族的频繁征伐,不仅给戎族,也给秦人造成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失,对社会生产力是一种削弱和摧残。
然而,如果立足于辩证唯物史观,把秦、戎关系放在历史发展长河中作冷峻的评析,便应当承认,秦对诸戎的征服,是多重社会因素互动造成的客观事实,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而且,全过程交织着友好和睦与矛盾冲突两方面的内容。所以,其积极意义不应因其施暴性质而被否认。
秦对诸戎的全面征服与涵化,结束了我国西北地区长期存在的族邦割据局面,大部分戎族生活地域被纳入定居农业文化圈,既有利于社会经济的长远发展,也推动了中国走向大统一的步伐,加速了西北各族同华夏的融合,逐渐形成了西北地区汉族的主体。在这一进程中,代表着先进生产方式的秦国,充分发挥了制导作用。它是先进文化的学习者和传播者,是进步社会形态的引领者,是不同类型文化间的溶和剂。秦国在中原地区和甘肃地区搭建起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桥梁,使二者始终相互关联,最终达到了不论社会体制还是思想观念都血肉相生、密不可分的程度。换句话说,嬴秦在关陇四周这片本来是戎邦林立的土地上,通过包括武力征服在内的各种手段而实现的政治控制,培育起了对华夏文明的向心力和对中原文化的趋同性。从那时至今的历史发展业已证明,不管政治风云如何变幻,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使西北地区脱离中华母体,因为不仅存在经济和制度的联结韧带,更有文化和精神的血脉贯通。嬴秦为这种局面的形成,铺垫了最初的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层基石。
当代有几部史著评价秦穆公“霸西戎”的功业,还强调了此举的世界影响。指出,穆公对诸戎的征伐,导致部分戎狄的西流,从而引起了欧亚草原上游牧民族的迁徙运动。这样便开拓了中原地区与西域、中亚的交通,出现了穿越欧亚草原的商道,为中西文化的持续交流创造了条件。“阿尔泰山东段的商道,大致是从洛阳出发,经今山西北部、河套地区至阿尔泰山;阿尔泰山西段的商道,大致是经额尔齐斯河上游、楚河、伊犁河流域、哈萨克草原西通欧洲;两段的交汇点在额尔齐斯河上游地区。……经这条商道运往欧洲的商品,除了中国内地的丝绸、青铜器外,还有阿尔泰山出产的黄金;而运往中国内地的,主要是阿尔泰山出产的玉石。”(16)而且由于戎狄的向西方流动,秦国的声威也于此时远扬域外,使中亚乃至欧洲对华夏文明有了更多的了解。“支那”(China)之所以成为中国的称谓,即缘起于此时。西迁的戎狄传播了秦的巨大影响,所以域外民族称中国为“秦”。西方古文献中“秦”被音译为“希尼”或“塞尼”,后来这个词由西方传向印度,则变成了“支那”。早在公元前四五世纪,西方古文献中已经出现“塞尼”一词,故可以判断这称谓是秦穆公时代戎狄西流而引起的,而并非如有些学者所言缘自400多年后的秦始皇逐匈奴。(17)
上述这些推论虽然还缺乏更直接、更充分的依据,但综合分析当时的情势,应当说推论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从远古时代起,甘肃的山谷川原就是不同种族人类迁移、交往的襟接地带,是中亚和欧洲感知中国必先接触的区域。秦国境内诸戎氏邦林立局面的消失,至少有利于中、西交通线东段的畅通;部分戎狄的向西流徙,无疑也会发现开辟一些新的通道。而一个强大而统一的秦国雄踞关陇,不能不引起对东方文明充满憧憬的西方民族的关注,“秦”的名称最先出现在他们的文献中,用来表示一个东方大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汉书·西域传》载汉武帝诏书引军候弘上书中语:“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驰言:‘秦人,我匄若马。’”颜师古注云:“谓中国人为秦人,习故言也。”可见异域民族的确曾称中国为秦,晚至西汉此风犹存。(www.xing528.com)
【注释】
(1)刘明科:《秦国早期频繁徙都问题的思考》,《秦俑秦文化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07页。
(2)祝中熹:《早期秦史》,敦煌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06页。
(3)2003年至2004年,北京大学、国家博物馆、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陕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北大学五家单位联合组成调查组,对天水、西和、礼县等市县的西汉水上游地区周代遗址进行了全面调查,共发现西周—东周时代的文化遗址47处,其中包含周秦文化的共有38处,包含寺洼文化的共有22处。参见早秦文化联合考古队《西汉水上游周代遗址考古调查简报》(《考古与文物》2004年第6期)。“这些遗址的分布有一定的规律性,以今礼县县城南侧的雷神庙、石沟坪遗址为界,包括这两个遗址,基本是周秦遗址的分布区,较少见寺洼文化的分布;向南,却是寺洼文化的密集地,基本不见周秦遗址。”参见史党社《秦人历史新探——从西汉水流域新近的考古调查说起》(《早期秦文化研究》,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20页。
(4)《史记·秦本纪》。
(5)《史记》中的“岐”,除了指岐山外,常表示岐山周围的广大地域,包括周原。林剑鸣先生曾指出这一点,见其《秦史稿》第51页注2。
(6)古本《竹书纪年》。
(7)《史记·李斯列传》载李斯上书中对穆公评语。
(8)《史记·秦本纪》。
(9)《史记·秦本纪》。
(10)马非百:《秦集史》上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269页。
(11)王宗维:《西戎八国考述》,《西北历史研究》,三秦出版社,1986年。文中“天水县”现已更名为“天水市麦积区”,莫家寺属麦积区辖地。
(12)王宗维:《西戎八国考述》,《西北历史研究》,三秦出版社,1986年。
(13)今本《史记》三家注中《正义》引文缺误,此依贺次君《括地志辑较》校文改正。校文见该书42页,中华书局,1980年。
(14)王宗维:《西戎八国考述》,《西北历史研究》,三秦出版社,1986年。
(15)韩孔乐、武殿卿:《宁夏固原发现汉初铜鼎》,《文物》1982年第12期。
(16)刘光华主编:《西北通史》第1卷,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22页。
(17)林剑鸣:《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0~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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