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羌与氐
1.部族源流与活动地域
羌族是我国古代西北地区一个历史悠久、分布广阔、影响深远的大部族。甲骨文中最早的“羌”字是个独体象形字,为人戴羊角之象。孙海波《甲骨文编》“羌”字下注云:“此象人饰羊首之形,盖羌族人民之标识也。”这其实是羊图腾装扮在文字形体上的反映。《说文》:“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许慎把羌族同“牧羊”联系起来,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以养羊业为主要生存形态的部族。《风俗通义》云:“羌本西戎,卑贱者也,主牧羊,故羌字从羊、人,因以为号。”以“卑贱者”视之,表现出应劭大汉族主义的褊狭心态,也反映了汉末羌族历史地位的衰落。
殷商卜辞中言及该族男性为羌,女姓为姜。羌、姜初为同一族体,已是学术界的共识。《后汉书·西羌传》:“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风俗通义》也说:“羌乃三苗,姜姓之裔。”羌与三苗并非一族,羌族是参与创造甘、青地区新石器文化的土著部族,三苗是五帝后期西迁陇右的原长江中游地区的部族。《淮南子·齐俗训》云:“三苗髽首,羌人括领,中国冠笄,越人劗鬋,其于服一也。”分明把三苗和羌人区分为二族。羌是姜姓之“别”或“裔”,则确凿无疑。母系氏族社会以女系为族统,故最初的族姓往往都加女旁。“姜”字从女,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的史影,应属最早的族姓。此外,姜姓部族又是羌族中社会发展最快、文化层次最高、融入华夏文明最早、对中原王朝影响最大的族系,以姜姓为核心,而把散居于甘、青地区过着游牧生活的西羌诸部称之为姜姓之“别”,应当说是合理的。
《国语·晋语》:“昔少典娶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黄帝为姬,炎帝为姜。”据此,华夏族两大主干成分的黄、炎二族属同一族源,而炎帝即为羌族的始祖。《左传》哀公九年:“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世本·氏姓篇》:“炎帝,姜姓。”《说文》:“姜,神农居姜水,因以为姓。”姜水地望很明确,《水经·渭水注》记述历周原而下“水北即岐山”的岐水,“又东径姜氏城南,为姜水。按《世本》,炎帝姜姓,《帝王世纪》曰:炎帝神农氏,姜姓,母安登游华阳,感神而生炎帝,长于姜水。”炎帝与神农是否为一人,此姑勿论,但姜姓的炎帝部族生活在关中平原西部即今陕西扶风、武功一带,则言之甚明。
《国语·周语下》载太子晋语,言禹治水成功,“皇天嘉之,祚以天下”,同时奖励佐禹之贤才,“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以养物丰民人也。”韦注:“姜,四岳之先,炎帝之姓也。”《左传》襄公十四年载本居瓜州后被晋惠公诱迁至晋南的姜戎氏,自称是“四岳之裔胄”。《诗·大雅·嵩高》:“维岳降神,生申及甫。维申及甫,维周之翰。”《毛传》:“岳,四岳也。”甫即吕。申、吕、齐、许都是和周族关系密切的姜姓封国,故《国语·周语中》富辰论婚姻与政治的关系,列举妻族的重要性,即有“齐、许、申、吕由大姜”一语,韦注曰:“四国皆姜姓也,四岳之后,大姜之家也。大姜,大王之妃,王季之母也。”
姜姓之国,都是“四岳”之后。何谓“四岳”?四岳当然不能理解为分处我国东、西、南、北四方的高峻名山,那是后世的观念。四岳又称太岳,或如上引《嵩高》直接称岳。岳山实即属于陇山脉系的汧山,又名吴山,可能因有四峰耸起而被称为四岳。《周礼·职方氏》所言“正西雍州,其山镇曰岳山”即指此山。《尔雅·释山》:“河西,岳。”郑玄注《周礼》,郭璞注《尔雅》,并释岳为吴岳。《史记·封禅书》言“自华以西”的7座名山,其中既有岳山,又有吴岳;而《汉书·郊祀志》述此,吴岳作吴山。《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汧县”目下云:“吴山在西,古文以为汧山,雍州山。北有蒲谷乡弦中谷,雍州弦蒲薮。汧水出西北,入渭。”志文讲得很清楚,吴山即汧山,汧水的发源地。《水经·渭水注》也说:“汧水又东会一水,水发南山西侧,俗以此山为吴山。”《括地志》谓汧山“东邻岐岫,西接陇冈”,位处今陕西陇县西部,为陕、甘两省的界山。清代学者胡渭在其《禹贡锥指》中述及史籍吴山、岳山为二山的歧说,提出了他的看法:“愚窃谓吴山《汉书》虽云在县西,而冈峦绵亘,延及其南,与岳山只是一山。自周尊汧山曰‘岳山’,俗又谓之‘吴山’,或又合称‘吴岳’,《史记》遂析岳山与吴山为二山,而汧山之名遂隐。其实此二山者,《周礼》总谓之‘岳山’,《禹贡》总谓之‘汧山’,当以《汉志》为正。”岳山也即四岳地区,为姜姓部族早期活动中心,故又成为姜姓部族的族称。
羌族最早的发源地,古史学界的认识大体趋于一致,主张在甘肃中部和青海东部地区,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马家窑文化,以及后来河湟一带的几支青铜文化,尤其是辛店文化和卡约文化,有可能就是古羌族的遗存。(26)但这种推断同文献记载中夏、商时代的姜姓部族及羌方的史事之间,在连接环节上还存在较大的缺失。如专就姜姓部族而言,陕西扶风刘家墓群,被考古学界认为是姜姓部族的遗存,称之为“刘家文化”。所出双耳高领乳状袋足分裆鬲和单大耳罐,为该文化的代表性器物。墓葬多有大石块随葬,石块放在固定位置,死者头向皆朝东北,显示出独特的葬俗。如果这种看法成立的话,则进一步印证了我们前文的推论:姜姓部族是羌族集团中最先进的一支,他们在很久以前便离开甘肃,走下黄土高原,在关中西部创建了刘家文化,发展了高水平的锄耕农业。尤须关注的是,刘家文化与先周文化地域紧相邻接,有的甚至共处同一地域。如武功郑家坡遗址,被认为是先周文化的代表性遗存,其内涵显示,刘家文化晚期已同先周文化相融合,而其上层则是西周文化。刘家文化早于先周文化,和文献中姜、姬二族的亲密关系相一致,刘家文化与先周文化也迩近且趋同。
姜姓部族早期活动范围,即今陕西岐山以南宝鸡至武功那一地带,原野平阔,水土肥美,很适于发展农耕业。姜姓部族之所以始终保持着羌族中最先进的地位,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占据了优越的自然条件,较早地发展起了锄耕农业,过上了稳固的定居生活。从小喜爱农作种植,长大后成为农业专家,并在尧部落联盟中担任农官后稷的周始祖弃,就是在姜姓部族的农业经济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姬周也因此成为擅长农业的族邦。姜姓始祖炎帝同传说中发明农耕业的神农氏,在较晚的文献中被说成了一个人,原因当亦在此。甘肃大地湾文化和关中仰韶文化业已充分显示,泾渭流域是我国北方粟麦农业的创育区;姜姓部族的刘家文化和姬姓部族的先周文化,是该地域农耕传统的继承者;而关中西部平原,则为粟麦农业的繁荣提供了示范性平台。因此,这一带很自然地成为神农氏传说的滋生地。神农氏不过是群体记忆中进入农耕时代的一个标志性符号,但这个符号所归属的那个部族,却无疑是早期农耕业的优秀代表。
需要指出的是,刘家文化的内涵同甘肃境内被认为是羌族遗存的青铜文化非常相似。如辛店文化,许多学者认为是刘家文化的源头。
2.与商王朝的关系
甲骨卜辞中有许多关于羌族的记载,表明羌族方国是商王朝极为关注的一大邻邦。学者们对卜辞涉及羌族的内容作综合分析,认为羌方大致应在今山西省的南部。(27)商代的羌方,同关中西部的姜姓部族是一种什么关系?这是个凭目前的史料还不能作答的问题。今陕西大荔县西15华里有个羌白镇,与晋南毗邻,因卜辞中有“羌方伯”的文例,故有学者将二者联系起来,认为那一带可能是羌方所在。此说还有待充分的证据支持。
从羌族整体历史的宏观角度看,其活动范围相当广泛,涉及除新疆以外的西北诸省,决不会只限于晋南一隅。卜辞中有北羌、马羌、氐羌等称,可知羌族有许多分支,“羌方”有可能只是羌族某一支系所建的靠近商畿的方国。但这个羌方却是商王朝的一个强劲对手。卜辞显示,从武丁朝开始,历经廪辛、康丁、武乙直到商末,曾不断发生与羌方的战争,“伐羌”、“获羌”、“执羌”、“戍羌”、“羌”、“御羌”等记载,频频出现。有的战争规模令人吃惊,如“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羌。”(《库》310)一次战役竟征用了13000人的兵力。甲骨文“羌”字有一种在人形颈部加绳索状“附件”的写法,论者以为乃捕获羌俘以索系颈之象,即卜辞中“获羌”的写实。大量羌俘被用作祭祀的人牲,如“用三百羌于丁”(《燕》247),“羌百”(《续》2·29·3),“岁羌三十,卯十牛”(《前》6·16·1)“羌二方伯其用于祖丁、父甲?”(《京》4034),类似记载多不胜举。祭祀卜辞的“用”字,义为杀人以献祖神,“”义为割解,“岁”义为砍杀,皆为用牲方法。
除了敌对关系之外,卜辞中也有一些反映羌方臣服于殷商的材料,如称羌方为“羌卫”,“卫”是商代外服制度层序中最低远的一级属邦。商王有时还“田羌”,即到羌方地域内打猎。“王于宗门逆羌”(《甲》896),“王于南门逆羌”(《明藏》720),当羌方使者宾见时,商王还亲自迎接。这些都应当是殷商与羌方宗属关系较稳定时的现象,即《诗·商颂·殷武》所言:“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3.西周以后的羌族
西周时代,羌族几乎从文献记载中消失。传世西周青铜器有件“羌伯簋”,王国维考之曰:“铭中又述其祖有功于文武,当指羌、髳从武王伐周之事。”(28)此簋“形制文字与中原礼器无异”,当为商代之羌方国延存于西周的物证。但在史籍中,我们再也找不到关于羌族活动的信息,代之而起的是前文列举过的可以统称之为“西戎”的纷繁族称。所以《史记》不为羌族立传,在《匈奴列传》中又大谈戎族,却不言羌。曾经强盛活跃、族系衍蔓的一个大部族,是不可能忽然间消失的;更何况如《尚书·牧誓》和《羌伯簋铭》所言,在商、周王朝交替的斗争中,羌族还属于胜利者一方。因此学界倾向于认为,西周、春秋时期的西戎,多是由羌族演化而出,说得更确切些,西戎中包括了羌族诸部。只是由于不同时代人们记录民族活动的用语习惯不同,造成了羌族在文献中的消失。这种认识能够把羌族历史整体上连接起来,应当说原则上是正确的。两汉时期活跃于甘、青地区的西羌,可以理解为西周、春秋时期西戎中某些族系的后裔,他们又沿用了“羌”的族称。
但说商代的羌就是西周、春秋时期的戎,目前还缺乏直接而可靠的证据,还只能是一种合理的推想。《左传》襄公十四年有一段引用率极高的文字,给我们提供了一点线索。那是晋国执政范宣子和戎子驹支的一段对话。从中可知,戎子驹支带领的那支戎人,属于“姜戎氏”,原居于瓜州,后因秦国的攻逼及晋国的接纳,而迁移至晋国的南境,成为晋国对付秦国的一支强有力的盟军。戎子驹支自称“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这与其“姜戎氏”的族号相应合,显然原本是姜姓部族中的一支,此时已称为“戎”。“瓜州”地望,杜预注云“地在今敦煌”,《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敦煌县本注云“杜林以为古瓜州地,生美瓜”。《水经注·禹贡山水泽地所在》亦云:“杜林曰:敦煌古瓜州也。州之贡物,地出好瓜,民因氏之。瓜州之戎,并于月氏者也。”顾颉刚先生早已指出,瓜州诸戎是受秦攻逼而被晋国所接纳的,立都于雍的秦国“安得越国以鄙远,而长途远征一至于此”?且如秦果西攻敦煌,则诸戎必西奔新疆,不可能反而东移晋境,因此“瓜州必不在今敦煌”。他认为瓜州应在关中秦岭一带。(29)1980年顾先生又撰文订正前说,认为瓜州应在渭水之北。如今学界普遍赞同顾氏瓜州不在敦煌之辨,但瓜州究在何处,仍众说不一,要之应在秦晋之间或秦之北境,方合乎秦逼而晋纳之情势。
须指出的是,这个“姜戎氏”虽属四岳之后,但同与姬周世代通婚的诸姜姓国并非一个族系。上文已言及,以齐、吕、申、许为代表的姜姓国,是羌族中社会发展水平最高的,其文化和周族早已融为一体,成为华夏文明的组成部分。而由瓜州迁往晋南的姜戎氏,却仍停留在部落阶段,以牧猎为基本生存形态,其首领自言“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30),文化、风习和华夏族有很大区别。
4.羌与氐的关系
氐与羌,在秦汉以后已是两个族称,但在时代较早的文献中,氐羌常被结合为一个族名,或至少显示出二者存在某种特殊关系。前引《殷武》一诗所言“氐羌”,郑笺云:“氐羌,夷狄国在西方者也。”只言方位,不说是一国还是二国。《山海经·海内经》:“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始生氐羌,氐羌乞姓。”“西”应作“四”,形近而讹。“四岳”前文已作论析,即姜姓部族之所出。“伯夷父”乃五帝时代的姜姓部族首领,《国语·郑语》:“姜,伯夷之后也……伯夷能礼于神以佐尧者也。”韦注:“伯夷,尧秩宗,炎帝之后,四岳之族。”氐羌既同为四岳后裔,必属一族。《逸周书·王会》述宗周属国所纳贡品:“氐羌以鸾鸟。”孔晁注对“氐羌”作了这样的解释:“氐地之羌,不同,故谓之氐羌,今谓之氐矣。”“氐羌之种,汉世仍存,其居在秦陇之西。李巡说耆羌为西戎之一,耆羌即氐羌。”孔晁视氐羌为羌族的一种,以地名释氐,并认为该族就是晋时的氐族。氐羌在秦陇之西,《汉书·贾捐之传》谓西周成王时的国域,“西不过氐羌”。《吕氏春秋·恃君》言上古各族及其居地:“氐羌、呼唐,离水之西。”《汉书·地理志》金城郡白石县下云:“离水出西塞外,东至枹罕入河。”枹罕在今兰州西南,属临夏县境。据此可知氐羌所在的大致方位。《史记·五帝本纪》言禹“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的功业时,概举四方之族,西方有“戎、析枝、渠廋、氐羌”,《史记》中华书局标点将“氐羌”二字用顿号断开,表示两个族,亦属或然,并无确据。当今学术界一般都认为氐羌为同源而异流,初始氐羌经常联提,是指该族为羌之族系中的一支,汉以后方渐单独称之为“氐”。
徐中舒先生以“低”训氐,“《说文》‘氐,本也。’本为根本,为根底,故凡从氐之字,如低为低下,底为底层、为地底,砥为磨平。综此诸义言之,知氐之本义即为低、为平;因而氐族即为居于水滨或低下的平原的族类。”(31)童恩正先生进而认为,氐羌即“低地之羌”,可能是由高原迁居于河谷盆地的一支羌人,“羌中的一部分逐渐改变了游牧的习惯,而开始经营农业,农耕需居住在低下的平原河谷,所以这部分羌族就称为氐”(32)。可备一说。后世氐族首领多姓姜,保持了古老的族姓,也显示该族起源于羌。《山海经》已有单言“氐”的文字,如《海内南经》:“氐人国在建木之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大荒西经》:“有氐人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氐人。”(33)经文言氐人乃炎帝之后,为氐羌同源再添一辅证。
《史记·西南夷列传》分区介绍西南地区诸族,云“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魏书·氐传》:“氐者,西夷之别种,号曰白马。……秦汉以来,世居岐陇以南,汉川以西,自立豪帅。汉武帝遣中郎将郭昌、卫广灭之,以其地为武都郡。自汧渭抵于巴、蜀,种类实繁。”以上史文告诉我们,氐独立为一个民族时,渐向西南地区发展,但其主要族体,以陇南为活动中心。
再考察《汉书·地理志》与氐、羌相关的地名,可知二族的生活地域相近或交杂,几乎遍布于甘肃全境及青海东部、四川北部,而以河湟地区和陇南地区最为集中。陇西郡有“氐道”,本注云:“《禹贡》养水所出,至武都为汉。”养水即漾水,今嘉陵江上游支流永宁河,氐道在今天水市麦积区东南及徽县、两当县北境。陇西郡又有“羌道”,本注云:“羌水出塞外,南至阴平入白水。”颜注:“《水经》云羌水出羌中参谷。”羌水可能即今岷江,羌道在今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县境。《史记·秦始皇本纪》言秦“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其四至中的“西至”,就是临洮和羌中。临洮县本注云:“洮水出西南羌中,北至枹罕东入河。”枹罕在今临夏县境。河关县本注云:“积石山在西南羌中。”河关在今青海同仁县境。又有“破羌县”,在今青海西宁市东乐都县境。又有“临羌县”,在今青海湟源县境。张掖郡有“得县”,本注云:“羌谷水出羌中,东北至居延入海。”羌谷水即今张掖境内的黑河。酒泉郡有“禄福县”,本注云:“呼蚕水出南羌中,东北至会水入羌谷。”呼蚕水即今北大河。敦煌郡有“冥安县”,本注云:“南籍端水出南羌中,西北入其泽,溉民田。”籍端水即今疏勒河。又有“龙勒县”,本注云:“有阳关、玉门关,皆都尉治。氐置水出南羌中,东北入泽,溉民田。”氐置水即今党河。武都郡颜注引应劭曰:“故白马氐羌。”结合其他文献考之,汉晋时期陇南地区的白马族既称氐,又称羌,反映出氐之族称渐从羌称中分离出来的轨迹。武都郡有“武都县”,本注云:“东汉水受氐道水,一名沔。”东汉水即古漾水,今嘉陵江上游支流永宁河,氐道水可能即今两当河。广汉郡有“甸氐道”,又有“刚氐道”。蜀郡有“湔氐道”。
值得注意的是,西周、春秋时期戎人活动最为频繁的泾渭流域,汉代及其以后却不见氐羌族的踪迹。原因是它们同周、秦交往日久,被征服后与周人、秦人杂居,渐与华夏文明相融。而距周、秦势力较远的那些羌氐,则保留着原有的族称。秦汉以后,这些羌、氐族系势力得到发展;另一方面,随着秦汉帝国的兴盛,农耕文化圈大幅度向西推移,新的民族矛盾又日趋激化,羌、氐便成为历史舞台上的新角色。《后汉书·西羌传》反映的就是这种新的历史条件下甘、青地区的部族形势。范晔写西羌史从战国初年(秦厉公时代)的无弋爰剑开始,对无弋爰剑交代了一句“不知何戎之别”,隐约地透露出西羌与戎的关系。这是范晔那个时代所能做的西羌之溯源,他没有涉及西羌是不是商代羌族后裔的问题。爰剑之前的“诸羌”,还过着较原始的牧猎生活,“河湟间少五谷,多禽兽,以射猎为事”。爰剑是逃亡到河湟地区去的秦国奴隶,他把先进的农耕文化带到了羌族聚居区,“爰剑教之田畜,遂见敬信,庐落种人依之者日益众”。从此,羌族经济形态开始向农业和畜牧业转化。无弋爰剑时期的部族组织,已不再是血缘关系的族权,而是组织生产、指挥作战的军事民主制性质的组织。
【注释】
(1)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修订本,第40~41页。
(2)张忠培:《中国考古学:走近历史真实之道》,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138页。
(3)《孟子·离娄下》。
(4)顾颉刚:《九州之戎与戎禹》,《古史辨》第7册下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38页。
(5)顾颉刚:《从古籍中探索我国的西部民族》,《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1期。(www.xing528.com)
(6)《观堂集林》卷13。
(7)俞伟超:《古代“西戎”和“羌”、“胡”考古学文化归属问题的探讨》,《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81页。
(8)杨宽:《古史论文选集·西周列国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3页。
(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60页。
(10)《后汉书·西羌传》。
(11)余太山:《古族新考》,中华书局,2000年,第100页。
(12)《观堂集林·鬼方昆夷狁考》卷13。
(13)康殷:《文字源流浅说》,荣宝斋,1979年,第153页。
(14)《观堂集林·鬼方昆夷狁考》卷13。
(15)古人狩猎随犬,遂以犬附田而造新字,将“田猎”义项从“田”字中分出。因“犬”与“文”形近易混,故又被写作“畋”字,三礼石经《尚书·多方》中的畋即从犬作“”,透露了二字本为一字的信息。《广韵·先韵》:“畋,取禽兽也。”古文《尚书·五子之歌》言太康“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即用畋字本义。司马相如《子虚赋》“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李善注引司马彪曰:“畋,猎也。”
(16)傅斯年:《民族与古代中国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9页。
(17)《周书》、《隋书》、《北史》皆有《突厥传》,皆载突厥先祖阿史那氏缘自狼与人交配而生的传说,《周书·突厥传》还辅证说,突厥“旗纛之上施金狼头,侍卫之士谓之‘附离’,夏亦言狼也。盖本狼生,志不忘旧”。突厥族为狄人的后裔,其族以狼为图腾,故族称加犬旁。
(18)《史记·匈奴列传》。
(19)对《穆天子传》的性质历来论争不断,异说纷呈,但当代学界基本上肯定了其史料价值。参见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04页。
(20)吴泽:《王国维周史研究综论》,《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
(21)《日知录·大原》卷3。
(22)《清人诗说四种》,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36页。
(23)尹盛平:《犬夷与犬戎》,《周秦社会与文化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7页。
(24)《汉书·杨恽传》所载杨恽《报安定太守孙会宗书》。
(25)《后汉书·西羌传》。
(26)王玉哲先生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姜”就是“羌”。“羌姓之族的祖先可能就是商代的羌方。所以,羌方最初的活动区域应在山西一带。”(《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85页。)
(27)王慎行:《古文字与殷周文明·卜辞所见羌人考》,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18页。
(28)《观堂别集·羌伯敦跋》卷2。
(29)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瓜州》,中华书局,2005年。
(30)《左传》襄公十四年。
(31)徐中舒:《论巴蜀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9页。
(32)童恩正:《古代的巴蜀》,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
(33)今本《山海经》氐字作“互”,清儒郝懿行在其《山海经笺疏》中已指出,“互”为“氐”字之讹。王念孙、孙星衍及《山海经校注》作者袁珂,均赞同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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