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口袋底”,这是所有丽江人都耳熟能详的俗语。这是自豪,也是自谦、自卑。
因为它,旅美纳西族科学家方宝贤苦恼于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出版的世界地图上找不到它的标识,因而无从向妻子儿女指认自己的生命源头。
对于丽江人而言,“口袋底”意味着僻远、偏居、封闭,但也充满和平、安全,足以独立、自大。
“口袋底”的环境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塑造:仿佛是刻意所为,发源自青藏高原、入海于吴淞口的万里长江上游——金沙江形似电掣,萦绕于丽江之北部、东缘、西北边。在没有发达的桥梁技术之前,一旦紧守巨甸、石鼓、阿喜、奉科、树底、鸿门口、梓里等几个渡口,来自北、东的小规模侵扰便可以高枕无忧。而在丽江的西鄙、西南与南沿,作为云岭余脉的老君山、铁甲山势如龙,盘曲恣肆,以邈如云天的高度与只能用“枯松倒挂倚绝壁”的险峻拱卫着玉龙山下的田畴,使这块土地的主人只要紧闭邱塘、太子、九河、阿喜、塔城等关隘,就足以“夜郎自雄”“万夫莫开”。
正是凭借着如此的山形水势,至少从三万年前的智人阶段起,丽江就有古人类生息,并自此绵延不断地创造新石器、陶器、红铜器、青铜器、铁器等文化,并最终吸收发源于甘青高原的氐羌文化支流——古摩挲文化,形成了现今的丽江文化主干,创造了花依岩画、东巴经典、白沙细乐,长时间保持了土司制度,塑造了丽江文化坚韧、沉雄、自主、自尊的特质,使纳西族游刃于汉、藏、彝、白及其南诏、吐蕃、中原等文化之间独立存在,生生不息,并在天人合一理念主导下,保护一方精美绝伦的山水,建造成全人类共有的家园。这种环境的封闭性,也带来这片土地难以与外部文明相交流、不易做大规模的文化整合,直至创造国家文明的困窘,并诱发了其主人保守、偏执、恋乡、易于满足,小富即安的性格。君不闻无论走遍天涯海角都怀恋回头山的丽江“男儿气短”以及20世纪40年代丽江全邑农工士绅一致反对云南省政府欲修大丽公路之大示威?由于它,此地才成为没有公路先有机场、没见过汽车先目睹飞机之秘境。
然而,正如“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样,丽江这个“口袋底”也并非密不透气。出于内外两个方面的原因,它也一直在探寻与外部世界对话的机缘。
从内因而言,东汉时期就有作为纳西族先民之一的白狼部落酋长奔赴洛阳献诗之举,以表达对中原文明的向往及臣服中原王朝之心。到了唐朝,越析诏主曾遣自己的武士护送南诏使者前去长安求和。宋元以来,为了从“口袋底”那令人窒息之绝境中解脱求生,丽江也在确保其固若金汤的前提下做过种种有限的开放。比如,茶马古道便是打开与青藏高原及祖国内地之间通道的伟大成果。雪域高原的本教文化、藏传佛教正是借此南来,中原大地的儒学道教也缘之北上。而这两者在丽江不断融合的结果是不但提升了丽江文明的层次,还造就了十三大寺、丽江古城,以及丽江古乐等文化大观,并使丽江文化新添了多元、包容、开放、进取的色彩。在这方面,我们永远不会忘却木氏土司的种种作为:既称雄一方,拒绝徐霞客寻访女儿国;又积极有为,窥中原文脉,诗文迭出;还刊刻《甘珠尔》大藏经,向藏区开疆移民,推广兴修水利及冶金、采盐、种植水稻等技术。
就外部力量的影响而言,丽江再闭锁,也只保小安,难于抵挡巨大政治、军事力量的冲击。尽管庄?入滇未及斯土,诸葛孔明五月渡泸亦远离于它,但忽必烈大军跨革囊渡江令阿良迎降却是不争的事实,受傅友德所率明军震慑而致木得率先归附也铁证如山。可见,丽江之小,根本无从独立于大中华政治版图之外。它的独立不过是和平环境下的一种相对自守。不过,无论有多少内动力的驱使、外部世界介入使丽江发生种种变异,但丽江文化的稳定性及其自然环境的“口袋底”特色一直十分显著。并且,它已深深潜入丽江人的性格深处:智慧、沉着、稳健、舒缓、迟慢、宁静、古拙。
自“改土归流”,尤其是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丽江的发展逻辑发生变化,与内地一体化的进程不断加速,并由缓趋促、由慢变快。及至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它更裹挟于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大潮之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出现了宣科先生的名言:中国在哪里?中国在丽江!丽江在哪里?丽江在世界!然而,这又经历了多么艰辛的过程,又付出了多么沉痛的代价!
1979年初春,我曾与数位同在北京读书的乡友去拜访前来北京出席全国人大会议的方国瑜先生。方老称他这次是与云南代表团一起乘飞机抵京的,总共只用了四个小时,而在他于20世纪初前来北京师范大学学习时,从家乡到北京却整整跋涉了一个多月。即,从丽江至昆明须步行十八个马站(每天一站),然后从昆明换乘滇越铁路至越南海防,再从那里乘英国轮船至上海,又从上海改乘德国轮船至青岛,最后从青岛改乘火车抵北京。最让人气愤的是,由于越南当时属法国殖民地、海防至上海航运业由英国人控制、青岛属德国割让地,方先生等要从云南边地到祖国首都,必须持有护照及英国、德国签证。方先生是历史学家,犹记他老人家动情地诉说:清雍正年“改土归流”后前来北京赶考的丽江举子们更惨,须骑马、乘船、步行耗时三个月,来回共半年,途中要经受水土不服、疟疾、匪劫等种种折磨。别说中举,仅活着回到丽江就很不容易。然而,我们的先贤在清中、后期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居然还考上了7名文武进士、70余名举人。步入现代社会后,丽江纳西族又涌现出走出山乡、融入中华并经受欧风美雨洗礼的大量名流,比如辛亥革命老人陈可轩,留法学者李汝哲,留日前辈周冠南、李汝钧,第一批留美科学家杨凤、方宝贤、和惠珍等。他们都为故乡、祖国或人类进步事业做出了不同贡献。现在新中国成立了,新中国各项事业不断进步,交通的改善尤其翻天覆地,你们这一代就不必再受我辈的艰辛与屈辱了!(www.xing528.com)
的确,比之先人,我辈实在已如身在天堂。不过,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往返于丽江与昆明、北京之间仍非易事。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到北京上大学还须整整花去七天三夜的时间。那时,从丽江到昆明的山路计640公里,须费时三天。第一天乘公共汽车抵下关,第二天仍乘公共汽车夜宿楚雄,第三天先乘公共汽车至广通再改乘火车至昆明。从昆明至北京还得乘三天三夜火车。忘不掉每次停站时挤满站台的乞丐,以及破衣烂裳、大筐小箩的人潮汹涌。由于刚刚粉碎“四人帮”,社会动荡,初次出远门的我还必须持有县革委会开具的证明以及大学录取通知书闯行于一地又一地以解食宿交通之难,并把身上仅带有的几十元钱缝在内衣之中。终生难忘,1986年夏我偕妻子回丽江结婚,害得她在七天三夜连续旅行后站在婆婆面前时已经双腿浮肿、难迈脚步。
与之相应的是,那时的丽江被称作“极‘左’特区”,外部的新思想、新观念很难闯入这片禁区。由于人们思想僵化、观念保守、行为落后,改革开放的步履异常沉重。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自己的家乡早日来一次大解放,将故步自封的“口袋底”彻底打破,与时俱进,共世同荣,跟上全国发展的步伐。
历史走进新世纪,丽江的面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它正在从僻远的“口袋底”变成“网袋口”。这个网与祖国内地相连,也与全球网络相通:在行政体制上,继清中叶结束土司制度、民国末铲除行政督察区制度后,它于21世纪之初完成撤地设市,实现了与国际接轨;在人口结构上,丽江正从以原住民为主变为每年有数千万国内外游客纷至沓来。跨民族、跨地区、跨国家的婚姻日甚一日,“新丽江人”茁壮成长;在经济上,旅游、生物、电力等新兴产业悄然崛起,并分别纳入到大香格里拉旅游区、南方电力网中。即使那些农业区也不断向科技含量较高、经济效益良好的林、果、花卉、蔬菜种植业转移;在文化上,传统文化得到有效保护,流行文化的引进、生产、消费势不可挡,多元文化的并存、共生成为基调。加入国际、国家各种文化体系成为趋势,任何一种单质文化的封闭存在不再可能;在信息方面,丽江已实现借助网络平台与世界各地任何一个终端相联通……
这一切变化与发展,是改革开放的必然结果,也是丽江各族人民勤劳智慧、开拓创新、与时俱进的伟大成果。在这一切的背后,具有重要推动意义的是丽江交通的高歌猛进。如今的丽江已经建成较发达的航空、铁路、公路网络。诞生不久的丽江新机场已成为云南省最忙碌且经济效益最好的三个机场之一,每天都有近八十架次通往全省、全国各地乃至泰国、新加坡、日本的飞机起降,它被开辟为国际机场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除外,丽江人所陌生的火车已在两年前从大理通至丽江。从昆明至丽江,八个小时的运行虽比不上乘飞机那样快捷,但也十分惬意、舒适,可以“朝发夕至”或“夕发朝至”。现在已经确知,继连接四川攀枝花市的铁路正式开工建设之后,丽江通往拉萨的铁路也行将破土。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那条千百年来令赶马人饱经风霜、跋涉半年才能往返一次的丽江至拉萨茶马古道段即将彻底成为历史记忆。丽江的公路更是密如网罟,实现了村村通、乡乡连、县县接,而且大都已经从“下雨水泥路、停雨洋(扬)灰路”,变成柏油路、弹石路。从丽江通往外地州、外省区的公路亦畅通无阻,丽迪、丽大、丽攀、丽藏等省级、国家级公路有的已经实现高速化,有的正在改建中,有的处于升级阶段。总之,交通交通,交互沟通。交通一通,各地、各族、各业、各国都随之相通,通了信息,通了物流,并通了气、通了情、通了心。
在这一系列的巨变中,从自然到社会、文化、精神,如今的丽江市“与往年不一样”,不再是一座孤岛,不再被外界所遗忘,而是因拥有三项世界遗产而饮誉全球;如今的丽江人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自信、豪迈,并纷纷走出山门参与国家,乃至世界事务管理;如今的丽江社会正在从自然经济向工业经济、都市文明、后现代社会转型。这是一次从未有过的、真正具有伟大意义的进步,我们理应为它而欢呼!
面对丽江从“口袋底”变成为“网袋口”,我们必须异常清醒的是:“口袋底”时代自有其种种痼疾,但也因此建立起完整的丽江文化体系并加以积淀,成为现实,乃至未来丽江发展的深厚基础、精神动力、文明基因;“网袋口”虽然实现了丽江与外界的全面联网,但也产生了外来强势文化对丽江文化,尤其是对纳西等少数民族文化的严峻挑战:由于急功近利,由于唯GDP主义,更由于我们的无知与不负责任,许多文化的悲剧已经上演。
近年回到古城,已经很难听到稔熟的母语,很少看见披星戴月的民族服饰及完整古朴的四合院落。从古乐演奏到民俗展示,无不充满商业气息,连某些故交的笑容似乎也多了一份狡黠与贪欲……而仅仅在二十多年前,丽江迎来的第一批印第安酋长还曾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流泪不止,说中国的民族政策真好,纳西族真幸福,直到20世纪末还能互讲母语,而他的部落早已被欧洲殖民主义者同化。另一个日本老兵则在古乐宫里长跪不起,说自己如果早四十年欣赏到这天籁仙音般的“丽江古乐”,就决不会走上侵华战争的战场……而现在,这一切曾令我们自豪的民族文化正一天天离我们远去。难道开放与保护水火不容?难道物质的享受必须以牺牲精神文化作为代价?丽江啊丽江,我为你而欢呼就必然要相伴着为你而唱挽歌?
尽管如此,我还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信被打开的“口袋”不会再束紧,已织成的“网袋”必然经纬天地。只是,正如丽江在闭关自守的古代曾寻求过适度开放以期更好地生存发展那样,丽江在全面开放的今天更应致力于科学的保护——包括自然、人文、民族、精神,使自己实现伟大的超越与涅?。否则,它将再次被人类文明所遗忘,它将乐极而生悲,它的子民将找不到回家的路,丧失掉在地球上存在的理由与意义。
“口袋底”变成“网袋口”使丽江获得了新生,但也增加了丽江的责任:丽江无小事,它的每项事业开始具有世界性意义,它的每个举动正在触及全人类的神经。但愿它不是一个有进无出的“空口”,它所连接的也不是一张无用的“空网”。刚健进取,它必将未来一网打尽;昏馈无为,它必空空如也。
2011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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