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精神,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进入文明状态后对武事的自觉追求。
从根本上说,所谓武事,就是一切用于强力打击的技能、装备与活动。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武事的普及性是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而递减的。越是远古社会,武事就越是趋于直接的生存目标,涉及的人群范围也就越广。远古人类可以做到每个成人,甚或少年儿童都具有基本的搏斗本领,否则无法生存。人类文明越是发展,武事的打击手段越是发达,武事也就越趋于专业化,武事的普及性也会越来越弱。
但是,这一递减现象绝不意味着另一则理由的成立:人类文明越发展,尚武精神就越没有意义。恰恰相反,人类文明越是发展,武事活动群体越是专业,社会就越是需要依托尚武精神来滋养民族精神,从而形成培育优秀的专业武事阶层的社会土壤。没有尚武精神作为社会土壤,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永远不会拥有一支第一流的军队。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文明越是发展,社会就越是需要自觉的尚武精神。因为,武事已经超越了依靠生存本能激发的阶段,更需要依靠精神的自觉来完成。
这是人类历史的精神逻辑,它适用于今天的我们,也适用于春秋晚期的当时社会。
春秋晚期社会,距离华夏族群进入国家文明时代,已经有近两千年了。在漫长的夏商周三代里,随着国家常备军的越来越体制化,随着社会经济的国家统管制度的越来越严密化,武事活动也越来越聚集于军队与国家。社会民众的武事活动,则越来越受到限制。在西周礼治文明建立后,兵器的日常持有权,军士的遴选权,兵器的打造权,已经大体上限制在贵族阶层与少数“国人”之间了。也就是说,占社会人口绝大多数的庶民,已经失去了从事武事活动的权利,只能作为碌碌耕耘的劳作群体存在了。在这样的背景下,崇尚武事是少数人的事情,作为一种风气弥漫于社会,是没有条件的。
面对不甚严重的戎狄侵掠,西周王权表现出的疲于应对,其根源在哪里?
面对严重许多倍的四夷戎狄海洋,春秋时代却能强力反击,其根源又在哪里?
不同的社会土壤,滋生培育国家力量的强度差异,是极大的。这种社会土壤的主要成分,就是弥漫在社会各个阶层以至流散于穷乡僻壤的尚武精神。新的生存方式,新的生命状态,必然弥散出强烈的尚武之风。
让我们先来看看《史记》、《汉书》等古典文献,对当时各国尚武风习的记载:
晋国(魏赵韩):“俗刚强,多豪杰侵夺;上气力,悲歌慷慨,高气势,报仇过直。”
北地边民:“迫近胡寇,剽悍,少礼文,好射猎。”
宋卫两国:“其俗刚武,上气力,好气任侠。”
燕国:“地卓远,人民稀。民雕悍少虑,敢于急人,轻疾而易死。”
齐国:“武勇者长。地广民众,兵强士勇,多技击之士,贪粗好勇。”
楚国:“天下之强国也……其俗剽轻,易发怒。”(www.xing528.com)
吴国:“君皆好勇,其民好用剑,轻死易发。”
越国:“文身断发。厚赂战士,士赴矢石,如渴得饮。”
岭南:“民皆服布如单被,穿中央为贯头;兵则矛、盾、刀;木弓弩,竹矢,或骨为簇。”
秦国:“修习战备,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闻战则喜。”
凡此等等,只是春秋末期社会尚武风气的部分记载。历史的实际情形,应当比文献记载更为厚实浓烈。普遍的尚武精神的形成,在当时具有深厚的社会根基,大体说来,有四个方面的社会原因:
其一,个体自卫意识、财产意识的觉醒,产生了普遍的武备需要。
从最根本的方面说,在私有经济尚未最终定型的春秋时代,保护其私有财产不受侵犯的职责,首先就落在了私有者个人身上,其次才是推行新政的新兴政治势力,再次才是日渐倾向于保护私田经济的官府。无论这些私有者是归附于新生政治势力旗下,还是以家族氏族为单元,抑或自发结成群体以对抗官府,首先需要的,都是一种精神勇气与最基本的个人兵器。无论是农民、商人、工匠,还是出游天下的士子,基于防身与保护财产的需要,都有持有兵器的迫切需求。这一点,是尚武精神蓬勃生发的最深刻原因。
其二,国家政策的奖励与引导。
在连绵不断的霸权争夺战争中,无论大国小国,无论是否推行新政,都有强烈的进攻或防御需要。当诸侯国扩大军队的权力不再受到王权制约时,征召民众入军的需要急剧增加,仅仅是贵族子弟成军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扩张或自保的实际需求了。故此,各国都不约而同先后开放了兵器禁令,不但允许民众持有兵器,而且下令官吏在政事场合也必须携带兵器。这就是春秋官吏的“各得带剑”。
事实是,春秋晚期,各国官吏、士人、民众,已经普遍性地佩剑行走了。《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记载:当时邾国的许多民众逃亡到鲁国,鲁国执政大臣季武子,下令赏赐给逃民每人一套衣裳和一口短剑。在各大国中,恰恰是尚武之风最浓烈的秦国,下令官吏“带剑”的时间稍晚,是在秦简公六年,也就是处于春秋战国过渡期的公元前409年。
其三,国家君主与大臣阶层尚武精神的激发。
与后世有很大不同的是,春秋战国时代尚武并亲自征战的国君,数得出一大群。小国君主如鲁庄公、郑武公、宋襄公等等。大国君主如齐桓公、齐庄公;晋国的晋文公、晋襄公、晋景公、晋厉公、晋悼公;楚国的楚武王、楚文王、楚共王、楚庄王;秦国的前五代君主,以及春秋中晚期的秦穆公、秦康公、秦景公、秦厉共公、秦简公等;吴国的寿梦、阖闾、夫差;越国的允常、勾践新生魏国的历代领袖及魏文侯、魏武侯;新生赵国的历代领袖及立国君主,韩国的历代领袖及立国君主,等等。几乎是代代皆好勇,举不胜举。
可以说,那时的君主与大臣,凡是能才者,都是文武两通的杰出政治家,很少没有上过战场的大臣。这种普遍的君王亲征现象,普遍的大臣征战现象,一直延续到秦帝国建立。西汉之后,君王亲征与大臣上阵,就日渐稀少了。再后来,终于减少到凤毛麟角了。
从总体上说,尚武精神是春秋时代迈向战国时代最为坚实的精神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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