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晚期的社会风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最基本的方面是,人们的生存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变化的实质方面,是整个社会开始从王权国有制的统一管制束缚中解放出来,普遍开始以相对自由的私有生产为基础,开始寻求一种空前活跃的生存方式。这种新的生存方式的实际体现是:私田经济日益活跃,私人的自由生产权利日渐扩张。由此产生的新政治理念不断发展,导致官府对民众生产与生活的干预日渐减少。人的个性伸展,获得了空前的社会空间,家庭及个人对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选择余地大大拓宽。
在这样的生存方式下,春秋晚期的社会结构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首先,无论是官府奴隶,还是农耕奴隶,都开始随着私家经济势力的增长,及其对自由劳动力的大量需求,程度不同地被破除了人身枷锁,获得了自由平民的身份。
其次,占人口绝大部分的自由民,则大量地从日渐崩溃的井田制中被新兴政治势力解放出来,或主动地逃脱出来,归附到新兴势力的政治保护圈里,投身于土地私有的生产大潮中,开始了自由谋取生计的生存方式。
第三,商业一律国营的旧制,在各个诸侯国纷纷被打破。西周时代“工贾食官”的旧传统,迅速崩溃了。官府工场的技师工匠,官府商肆从业的吏员,纷纷放弃了几乎静止不变的官府待遇与高等国人身份,变为直接从事商旅交换活动的私人商贾。与此同时,平民阶层中的一部分人为了迅速致富,也纷纷投身到私人商贾行列。由此,私人商人迅速增加,形成了稳定的商人阶层。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对当时弥漫社会的商贾之风作了最为传神的描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在如此普遍浓厚的商旅风气之下,理论化的商业思想也出现了。这一时期出现的“计然”学派,就是推崇商业经济的代表,其核心主张是:国家应该以发展商业、周流货物为本,从而使农末俱利,国家富裕。计然派的经典表述是:“平粜齐物,官市不乏,治国之道也!”
《货殖列传》还记载了孔子的学生子贡,也就是子赣,也就是端木赐,经商而大富的故事,很有典型性。子贡“鬻财于曹、鲁之间”,应该是很有实力的大商人。端木赐不知如何经营,竟然成为七十多个优秀学生中的“最为饶益”者,也就是最富有的人。子贡的商旅规模很大,“结驷连骑,束帛这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抗礼;夫使孔子名扬天下者,子贡先后三也!”也就说,孔子名望的传扬,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子贡的大力宣扬。司马迁用以作为对比的,是孔子的另一个学生原宪。由于没有参与商旅活动,所以只能“不厌糟糠,匿于穷巷”。所有这些都足以说明,春秋晚期的商旅活动已经非常发达,商人阶层的社会影响力也已经很大了。
第四,随着知识的传播、法律的公开、私家教育的出现等社会变化,庶民阶层中开始纷纷涌现出各种技能型士人和思想型士人。他们奔走天下,或传播思想,或入仕治国,或教授学问,或扶危济困,或投身治水、行医等公益事业,或从事种种实用性研究并提升农工商活动的水准。
从总体上说,士人阶层的出现,意味着当时社会涌现出了一个具有自觉意识的社会阶层。这一阶层的出现,不但大大激发了社会活力,而且使整个社会的变革运动摆脱了盲目性,从此进入了自觉的探索阶段。从文明发展史的意义上说,春秋时代士人阶层的涌现,对于中国古典文明的巨大意义,是无法用语言叙述的。(www.xing528.com)
新生存方式下的社会精神与人的生命状态和之前有很大不同。私田经济打开了新的生存天地,使人与人之间,家与家之间,族与族之间,国与国之间,都展开了真实的竞争。这种真实竞争的深入发展,彻底摧毁了诸侯时代“小国寡民”的公田世界。“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的静穆图景,很快便被呼啸的竞争潮流所淹没。一切或美好或丑恶的灵魂,都被召唤到生存竞争的战场上来了。春秋晚期凝聚成的时代精神,当时的政治家用了两个字概括——争心。
这就是春秋时代大政治家晏子的一句概括:“凡有血气,皆有争心!”
这是一种空前的历史现象。因为,在旧官府统一管制的王权体制下,人们只需要听从安排,只需要统一行动即可。人们不需要争,也不可能争。如果说,在公田体制下还需要人的主观能动性,也一定是想方设法的偷懒者居多,主动为公田奉献力量者少。这就是西周后期井田制生产中,之所以出现普遍的大规模怠工现象的深层原因。而私田经济的涌现,恰恰建立在个体主观能动性发挥的基础之上——你不积极努力,你就没有好的生活。所以,以家庭与个人为基点的私家生活方式、个人生活方式的普遍确立,必然带来激烈的社会生存竞争,必然使各个层面的竞争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体现出来。
问题的另一方面是,不竞争或懒于竞争,后果都是很严重的。国家不争,就要落后,就要灭亡。族群不争,就要陷入困境,分崩离析,传承断裂。家族不争,则必然沦落潦倒,门庭屈辱,家族蒙羞。个人不争,则业无所成,家无所依,衣食无着,饱受歧视。
《战国策》与《史记》都曾经记载了一个发人深思的故事:名士苏秦第一次挫败,乞丐一般归家,遭遇到空前冷漠,“妻不下机,嫂不为炊”,几乎没人理睬这个失败者了。苏秦家人的理由是:当今之世,治产业,力工商,是正道根本,你却舍弃根本而事口舌,这很不合适。这个故事说明:春秋战国之世,对个人竞争的最根本要求,就是“治产业,力工商”,改变生存状况。你失败了,或者你走偏了,包括家人在内的社会,最主要的情绪表现是蔑视你,而不是无原则的同情你。
如此社会精神之下,各个层面的全力竞争是必然的。这种竞争,表现于整个社会精神,表现于人的生命状态,就是两个字——争心。这种“凡有血气,皆有争心”的普遍精神,在此前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若干年后的战国时代,大法家韩非子以几近相同的词汇,概括了这种社会精神——“大争之世,多事之时。”这里,只有规模化程度的不同,而没有本质的不同。这足以说明,春秋时代与战国时代所以辉煌,所以不朽,是因为那是我们中国民族在跨入国家文明阶段后,第一次爆发出全面竞争精神的时代,是第一次鼓满了生命的风帆全力前进的时代。正因为如此,那个时代给我们留下了无比丰厚的文明创造,留下了无比丰厚的精神遗产。在进入战国之际,我们不能忘记的,首先应该是这样一种时代精神。
在这样的生命状态与时代精神的强力激荡下,整个社会风貌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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