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权沦落的深刻社会历史原因,只能隐藏在周人族群的价值观念体系中。
周人,是一个发端于纯正农耕经济的族群。稳健、持重、精细、求实,具有恭顺的秩序感,同时具有极其强烈的自我道德良知。这是周人的族群秉性。历史证明,在一定的高度上获得成功后,这种纯正的农耕族群,很容易趋于保守。他们习惯于恪守既定的历史传统,习惯于消极守成,不善于继续创新。这种族群秉性,是周人一切国家行为最深刻的精神根基。灭商之初,周人将殷商时代遗留的文明遗产,进行了最为精细化的全面改造,创造出了一种全面覆盖社会活动的礼治体系,确立了与夏商两代迥然不同的周代礼治文明。这一功绩,充分体现了农耕族群善于在发端阶段拓荒创造的特有秉性。应该说,这是周人最为完美的文明创造时期。
自此之后,周人进入了保守主义的守成历史。这里,值得注意的关键点,是从周人礼治文明的内涵所必然延伸出的历史逻辑。
礼治文明最实质的内涵,是以无所不包的礼仪制度为最高的社会规范,而将法制的社会作用降低到了辅助的层面。从实施意义上看,礼制体系在本质上无法具有强制性,而只能是一整套以道德的高尚性为惟一价值标准的社会规范体系。在中国传统的历史观中,周代被视为王道德治的时代。这是基于历史实质的准确评判。所谓王道,就是圣王的治世大道。所谓德治,则是王道的治世原则,是礼治的最高目标——以德望服天下。
这种德治,在对待诸侯关系上,是赏功罚过,保持公平;在对待未曾臣服的戎狄蛮夷关系上,是礼让感化当先,不轻易挑起战端;在治理社会方面,是以百姓为“刍狗”,对民众一视同仁;在对待上层贵族包括王族的内部关系上,是严格恪守宗法制,“上下不逾矩”。这种以“德治”为最高治世原则的政治文明,衍生出一个必然的实践逻辑——王室必须保持道德上的绝对制高点,天子本人必须成为德行的楷模。否则,便是“天子德衰”,便不足以使天下保持崇敬与服从。如此逻辑之下,国家本质所要求的强制性权力行为,很快便陷入了难堪境地。
直接原因是,“天子德衰”的事实越来越普遍,王室的德望已经迅速地沦落了。自西周中期开始,就不断有“天子德衰”的天下评判。及至西周末期的周幽王时期,德治要求的所有底线,都被王室突破了——对诸侯赏罚尽有不公,对戎狄关系多开战端,对民众言论钳制大增,王族立储又公然违背宗法制。如此等等,乱象多生。及至西周末期,周幽王本人大失德行,宠信褒姒,戏弄诸侯,擅自改变继承制度,终于导致了最大的国家悲剧突然降临。丰镐两京毁灭,天子被乱军诛杀,王室骤然沉沦。此时,周王室的德望已经跌倒了谷底。百姓的歌声是:“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周宗既灭,靡所止戾!”这些声音实际是说:天子再也不修德行了,饥馑与战争频繁发生了。周王室宗庙已经被消灭了,灾难还是不能终止!百姓怨声载道,诸侯国更是直截了当,危难之时索性不来勤王了。
接手的周平王,其德望缺失更是严重。依据已经成为共同价值观的德治标准,周平王的“失德”是极其令人不齿的。至少,他有三个方面的大错。一则,联结戎狄发动政变战争,认敌为友,严重违背当时的华夷大防。二则,放任戎狄杀死周幽王,大有“弑父”恶行的嫌疑。三则,导致戎狄毁灭丰镐两京,使周人的关中根基沦陷,丢失祖业而被迫东迁。如此“失德”之王,如此国破家亡的惨重后果,纵然当时的社会无法公开追究其罪行,也难以掩盖人人明白的事实真相。在这种背景下,周平王事实上已经完全丧失了道德制高点,再也不能以“德望”统领天下了。
依据周人的“德治”价值观,自己背弃了王道德治,就没有资格统辖天下了。诸侯国没有“讨伐无道”,没有“吊民伐罪”,已经是万幸了,王室如何还有勇气施行强权,对诸侯施加惩罚?从尊奉德治规范的意义上说,这是周人力图在国家行为方面达到一种自觉的德行,达到德治规范的高尚性——自觉地赎罪。
可是,果真如此高尚,不是就应该引咎让出国家最高权力吗?周人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为什么既不让权,又不作为呢?这里的根本问题是:德治规范与国家权力的本质要求,发生了极大的矛盾。作为权力体系的国家机器,不是在道德要求上产生的,而恰恰是在人类恶欲横流,并可能导致人类在自相残杀中的毁灭边缘诞生的。所以,国家机器的本质,在于以强制的力量行使权力,借以维护社会的良性发展。这,就是国家权力诞生的正义性。从道德评价与国家强制的相互关系上说,国家强制力量是人类道德发展的最重要条件。没有国家出现,人类基于善性的道德行为,便得不到有效保护;道德与道义的要求,则是国家行为不断前进的航标灯塔;没有道德与道义的存在,国家行为便不会向更高的文明阶段发展。(www.xing528.com)
但是,这两者的职能位置,既不能相互替代,也不能相互颠倒。
道德规范不能取代国家强力,国家强力也不能取代道德规范。道德规范,不能直接成为第一位的社会行为规范。若如此,社会秩序必然因为失去强制性,而陷入全面的混乱争夺与杀戮动荡。基于国家强力的法律规范,也不能成为第二位的社会规范。若如此,国家权力行为的正义性与合理性将大大降低,法律体系必然处于形同虚设的悲惨境地。
周代的王道德治,恰恰将道德规范与国家强制规范之间的关系颠倒了。从本质上说,周人因为颠倒了两种规范的社会位置,使国家行为的正义性与道德规范的高尚性产生了巨大的脱节,从而演化为无法调和的文明结构内部的矛盾冲突,导致了中央最高权力的一筹莫展。也就是说,周人对国家权力行为,仅仅以道德的高尚性为惟一评判标准。如此,必然对有效履行国家权力,构成致命的混乱,致命的束缚。
从国家行为的正义性上说,对外敌入侵进行反击的战争,是必须的。可是,从德治要求的高尚性上说,战争却是要流血牺牲的,在本质上是不能成立的。西周在将近三百年里,对戎狄的反击虽然也有,但相比于后来的春秋战国,一直是很没有力度的。东周伊始,戎狄威胁日益严重,周王室中央政权则几乎完全放弃了发动反击的权力,导致了春秋中期弥漫天下的戎狄大患。仔细体察西周以至东周的软弱,最深刻的根源,正在这种价值评价体系的矛盾之中。
再如,天下诸侯出现普遍的违背礼制的混乱。从本质上说,这种混乱是违法的,作为国家最高权力的周王室,是必须施行强力制裁的。可是,从德治评判出发,一个丧失道德制高点的最高权力,却是不具备正义性的。至于更为普遍的“礼崩乐坏”现象,更是要靠道德自觉去纠正的。这就是说,对于社会乱象,西周王权的价值评价体系的矛盾,已经自我剥夺了国家权力行为的正义性,无法有效地维护天下安定了。
周文明内部架构的深刻矛盾性正在这里——
因为将政治文明的价值体系根基,建立在了德治规范的高尚性之上。所以,对国家权力的正义性造成了极大的侵蚀,极大的限制。这种根本性的矛盾,对于正当的国家权力行为,构成了一种基于自身文明结构所形成的政治陷阱。这一陷阱,使周人政权跌入其中,不能自拔。西周历时近三百年,周王权在这种自我矛盾中一直呈现出不断疲软的下滑趋势。东迁之后,周王权更是愈陷愈深,以至于名存实亡。
周室的特异沦落所蕴涵的历史经验,永远值得我们进行深入地发掘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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