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近古传说时代的人类生存状况
从远古传说时期迈入近古传说时期,是我们远古祖先一个巨大的文明跨越。
我们的近古传说时代,已经开始有了大致清晰的社会轮廓。这一社会轮廓,是以各族群首领及其业绩为标志的。黄帝轩辕氏、炎帝烈山氏、颛顼高阳氏、帝喾高辛氏、少昊金天氏、尧帝陶唐氏、舜帝有虞氏、东方九黎族的首领蚩尤、东方共工氏、禹帝姒氏等领袖人物,是近古传说时期的主要标志。另外,还有其他诸多族群的姓氏、图腾、业绩与传承等,也都具有了大体明确的框架。在这样一个近古时代,我们的族群实现了第一次大聚合,建立了松散的联盟权力社会。
那么,这一文明的跨越,是基于什么样的历史背景实现的?
远古时期的最后阶段,先民们已经完成了人类生存的最基本条件,进入了较大规模的社会性生存状态。具体地说,就是先民们已经走过了远古时期的自发性生存状态,开始以特定地域为经常性生存空间,以特定族群的稳定聚居为生存方式,开始了相对稳定的发展。让我们来想像一番近古开端时期先民们的生存状态吧——
散漫的人群开始在各个地区聚集起来,形成了以家族、氏族为基本单元的大型族群;
这些大型族群有了共同的名号,有了稳定的领袖,有了组织实施不同事务的各种头目;
这些不同族群之间,已经有了相互通婚的习俗,人群的繁衍进一步稳定;
各族群的族内人口,已经有了粗线条的大体分工,以氏族为基本单元的生产方式已经相对稳定。群体刀耕火种,群体渔猎游牧,族群之内与族群之间的协作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远古时期。部分食物、衣物与日用品的剩余,已经开始出现。族群内部也有了相对公平的分配方式。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婚姻家庭,其组成方式与生活方式,也已经基本稳定。
总体上说,这时的人群生存状态,已经进入了以族群为社会组织单元的早期文明。
但是,族群之外的大社会,也就是当时的“天下”,还处在一种极其混乱的无序状态。无数分散在特定地域的大小族群,依然面临着巨大的生存挑战。在刀耕火种的近古时期,自然资源的多寡,几乎完全决定着族群生存状态的优劣。各个族群所在地域的山林、水面、草地等有效资源,在极其粗放的一次性刀耕火种中迅速减少。各个族群要继续维持相对良好的生存状况,或谋求进一步的发展壮大,就要不断地开拓新的生存空间,争取占领尽可能多的未开发土地,以供较长时间内的一次性耕种。这种拓展更多山林、水面、草原与土地的急迫需求,对于所有的族群都是同样的。
这就是说,任何一个族群都面临着同样的生存挑战——只有占据更多更好的土地资源,才能保持较好的生存状态。这种普遍的生存挑战,带来了三种普遍的社会争夺:首先,是各个族群对尚未开发的无主土地的争相抢占;其次,是特大族群对中小族群土地的野蛮侵占;第三,是特大族群之间对大面积资源的相互抢占或相互争夺。如果,当时的“天下”不能有效地遏制这种普遍的、无序的、残酷的、大规模的流血争夺,先民社会在远古时期积累的生存成果,完全有可能毁灭在规模越来越大的对自然资源的普遍争夺之中。我们先祖人群的文明脚步,很可能在残酷无序的相互残杀中同归于尽,就此中止。
正是在这样无序争夺的大背景下,先民们进入了近古初期的黄帝炎帝时代。
黄帝炎帝时代的中国人类生存状况如何呢?
从文明史的意义上重新审视黄帝炎帝时代,我们不能依靠诸如少时神异、晚年成仙,以及征召天神、呼风唤雨那样的神话传说进行评判分析,而要依据种种史料,进行科学分析,重新发现。我们确信,以《史记》为轴心的种种史料,已经对遥远的历史记忆作出了认真的甄别与相对系统的整理,其基本框架与基本事实,完全是中国近古社会的信史。以当代理念分析这些史料,我们可以确立的基本事实有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近古时代的中华大地,已经形成了许多大规模聚居的有组织族群。
根据历代史学家的种种考证,黄帝时代大型族群的名称至少有20个:少典氏、少昊氏、神农氏、西陵氏、蜀山氏、风后氏、力牧氏、常先氏、大鸿氏、应龙氏、涂山氏、共工氏、方雷氏、彤鱼氏等14个是农耕渔猎族群;另有3个大游牧族群,山戎氏、猃狁氏、荤粥氏,他们是后世戎狄人与匈奴人的先祖;同时,还有3个特大型族群,一个是列山氏族群,大体以江淮流域的上中游山地为生存活动区域。一个是轩辕氏族群,大体以黄河流域上中游地带为生存活动区域。一个是九黎氏族群,大体以江淮流域下游与滨海地带为生存区域。如果再将未被记载的族群,以及特大族群不断的分解分支估算在内,这一时代的区域族群数目将是非常庞大的。《史记·五帝本纪》中所谓的“天下诸侯”,不过是这种各自生存的族群的后世称谓而已。(www.xing528.com)
其次,三个特大族群都有了自己稳定的领袖,已经进入了有组织的早期权力社会。
列山氏族群的领袖,称作炎帝;轩辕氏族群的领袖,称作黄帝;九黎氏族群的领袖,称作蚩尤。那么,“帝”是什么?是后世权力意义上的君主吗?显然不是。在文字还没有发明的近古社会开端期,我们有理由相信:“帝”这个称谓的原发意义,既不是天神,也不是圣王,而应该是某种功能性的物事。
战国时代的《庄子》有《徐无鬼篇》,提供了“帝”这个说法的原发意义。《庄子》的说法是:“帝……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癕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也就是说,帝,原本是植物与动物身上可以做药材的那些宝贵部分。应该说,先民们对于动植物名称与动植物功能的确认,一定先于对社会权力框架的确认。所以,宝贵药材的说法,是“帝”的原发意义。
另一佐证是,远古神农氏时代已经发现了药材,药材“帝”的称谓,应当先于权力“帝”的称谓的出现。所以,这时的先民们用“帝”这个说法称呼族群领袖,是顺理成章的。也就是说,当时的远古先民们称某人为“帝”,并不是承认他是天神圣王,而是认定他在族群中的作用与地位类似于植物动物中最有用的宝贵药材,所以呼之以“帝”。由此可知,虽然轩辕氏、列山氏的领袖都被称为“帝”,但还远远不是后世权力意义上的天下君主,而只是某族群或某区域的英雄领袖,是最有影响力的实际组织者。
那么,“蚩尤”又是什么称谓呢?
蚩者,虫也,海兽也;尤者,最突出也,最特异也。合起来,“蚩尤”的原发意义就是虫类中或海兽中的最出色者,最凶猛者。九黎氏族群的首领,能被族群人众以海兽虫豸之中的最特出者比之,将其呼为“蚩尤”,可以想见这个族群一定聚居在滨海山林地域,对大型虫豸海兽的威力记忆深刻。
再次,几个特大族群的生存状态比较接近,有相对普遍的血缘联系。
当时的列山氏,是江淮流域的山地族群,以江河渔猎为主,山地农耕为辅。当时的轩辕氏,是黄河流域族群,以平原农耕为主,畜牧渔猎为辅。当时的九黎氏,则是滨海湖泊的山林水面族群,以渔猎为主,山地农耕为辅。这种生存方式,既有相同之处,也有种种具体的差别。从早期文明的意义上说,这三个特大族群已经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早期文明形态。
但是,这三个特大族群,都生存在同一片大陆地带,中间并无大海洋、大高原等特殊险阻的隔离,相互之间的普遍联系与经常性的相互争夺,当是必然的社会现象。在远古末世与近古之初,这三个特大族群都在当时的“天下”范围之内,没有超出中国大陆族群的社会视野,都是同一文明之下的分支。
依据对传说时代的史料分析可以证明:这三个特大族群都曾经先后统率过“天下”,作过“天下”的权力领袖。蚩尤,曾经是“古天子”;列山氏的炎帝,更不用说是神农氏的后裔,或直接就是神农氏,是黄帝之前的“天下”盟主;轩辕氏的黄帝,则是即将凝聚三大族群的天下盟主了。
就相互联系而言,列山氏与轩辕氏之间的血缘与通婚关系最为典型。
一种说法是:轩辕氏与列山氏,都是更古老的少典氏族群的分支;黄帝炎帝,都是少典氏族首领娶有氏女所生下的两个儿子。也就是说,黄帝、炎帝是同胞兄弟。在文明史的意义上,少典氏是人名还是族群名,抑或是另一个联盟领袖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黄帝和炎帝是不是同胞兄弟,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一说法的背后,隐藏着最重要、最基本的事实是:轩辕氏族群与列山氏族群,肯定有着源远流长的普遍来往,甚至有过共同聚居于某一地域的历史。其间的相互通婚一定是相对频繁的,以至于两个特大族群在后世生发出了他们的领袖是同胞血缘的传说。当然,这时各个大小族群之间的通婚,已经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了,而不仅仅是炎黄两族通婚。譬如,黄帝的四个妻子都是外族人,其中的“元妻嫘祖”是西陵氏族群的女子;黄帝的儿子昌意,则娶了蜀山氏族群的女子为妻。
没有相同的文明根基,后来的近古大聚合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大混乱与大争夺来临的时候,当时的社会权力状况是什么样的呢?
远古末世,由于神农氏的巨大业绩,天下受益族群把神农氏无限神化了。神农氏产生的巨大的精神影响力,使神农氏族群事实上成了最能影响天下秩序的力量。于是,神农氏在最后的传说时代被视为“天下”领袖——天子,甚或与后来的炎帝在传说中成为一体。可是,当天下族群进入大争夺时期后,神农氏族群所能延续的精神影响力已经大为衰减了,对大争夺的局面也无能为力了。这就是《史记·五帝本纪》所说的“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的具体所指,“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
在文明史的意义上,神农氏显然不是联盟权力意义上的盟主,而只是一个曾经保持着巨大精神影响力的“天下”领袖。甚至,神农氏究竟是不是“天下”领袖,是不是与炎帝是同一个人,我们都可以忽略不计。我们需要清楚的,是这样的基本事实:这个时代确实爆发了天下大混乱,爆发了近古社会第一次对生存空间的大规模争夺,先民社会陷入了巨大的长期混乱与动荡之中。此时,还没有一种具有社会普遍意义的权力机构来消弭灾难,来防止无序争夺。这就是史料中所谓的“死生”之说,“存亡”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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