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豪宅与廉吏吴隐之——《王朝的命运》

西晋灭亡之后，逃到建康的皇族司马睿在王导、王敦等人的支持下，重建政权，史称东晋。东晋初年有一个特殊的政治格局，“王与马共天下”——琅邪王司马睿与琅邪王氏兄弟结成政治同盟，实际上就是二元首长体制。在这种体制下，门阀世族山头林立。南渡的侨姓士族、江东的吴郡土豪，为了争抢政治地盘，形成一个个利益集团。党争纷沓，相互倾轧，上流阶层贪奢成风，地方官僚也是明目张胆地贪赃枉法，使得西晋末年的奢侈腐败得以延续下去。

建康城内、秦淮河南岸的乌衣巷豪宅区，最能反映东晋统治阶层的腐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代刘禹锡这首脍炙人口的七绝，让世人看到了腐朽的东晋门阀士族衰落之后的惨景。但在东晋百余年间，朝中的政治名流竞相汇聚于此，府邸别墅鳞萃比栉，霸气侧露，这里是朝廷的大后院。

第一个在乌衣巷大搞圈地造房的大人物是江南土族领袖——侍中、尚书纪瞻。纪瞻与王导共同拥戴司马睿为帝，立下了劝进大功。其后权臣王敦叛乱，纪瞻卧病在床，统领禁卫军誓死守护建康城，可谓东晋政权的“社稷之臣”。这个纪瞻颇懂得享受，每天大鱼大肉，还率先在乌衣巷建了盖起了一栋花园式豪宅，“馆宇崇丽，园池竹木，有足赏玩焉”，假山喷水池，竹林环绕，树木幽深，颇具小资情调。

与他同时期的王导给后人的印象要好的多。王导功勋盖世，称得上东晋的顶梁柱。他的府邸虽然也在乌衣巷附近的冶城，但是王导简素寡欲，生活比较检点。家中没有多余的积粮，很少同时穿两件帛衣。令年幼的晋成帝深为感动，特意赏他布万匹，供日常开支之用。

几十年后，与王导齐名的“江左风流宰相”谢安，也瞄上了乌衣巷夕阳斜照的美景。谢安在此大兴土木，堆筑山丘、营建别墅，楼阁林立、竹林茂密、泉水叮咚，堪称一座规模恢宏的庄园式别墅，比纪瞻的府邸更加气派豪华。谢安还经常邀请兄弟子侄，到家中做客，赏玩吟诗，每顿大餐都要耗费百金以上，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要潇洒。但是过度的铺张浪费也招来了骂名，谢安却不屑一顾，依旧逍遥自在，其乐融融。

谢安毕竟指挥过名垂千古的淝水大战，击溃前秦皇帝苻坚的八十万大军，确保东南半壁江山的安然无恙，立下旷世奇功。他在乌衣巷修筑了庄园式别墅，只不过是白璧之瑕，犹可饶恕。

谢安的接班人司马道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巨贪大腐。司马道子是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弟弟，赐封会稽文孝王。历史学家蔡东藩说他贪利嗜酒，实是一个糊涂虫。司马道子执政期间，迫害谢安族人，起用奸佞小人，朝政渐见腐败，被称为当时的宰嚭，是东晋灭亡的罪魁祸首。

司马道子有两条狗腿子，戏子出身的赵牙、钱塘的捕贼吏（治安官）茹千秋。这两人因贿赂司马道子一步登天，赵牙做了魏郡太守，茹千秋做了骠骑谘议参军。赵牙抱上司马道子的大腿之后，开始为主子卖命。他替司马道子修建一座度假别墅，凿山挖池，夹板填土筑起小丘，四周竹木丛翠交错，极其奢华，耗钱以万计。更荒唐的是，位极人臣的司马道子是个猥琐的同性恋者。他让宫人在水池边开了个酒铺，自己跟着几个俊俏的龙阳君乘船饮酒作乐。晋孝武帝曾经到过司马道子的家，对他的奢侈挥霍有点意见：府中有山有水，是个游玩的好去处。但是装修得有点过分，如何做俭朴的表率？受到了皇帝的批评，司马道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没等晋孝武帝离开，就把赵牙叫来训斥了一顿：要是皇帝知道假山是板筑而成，你必死无疑。赵牙仗着司马道子的权势，竟然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宣称：有你在，我赵牙怎敢死啊！此后赵牙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挥霍铺张。司马道子的另一个爪牙茹千秋也肆无忌惮地卖官鬻爵，贪污受贿超过亿钱。

有其父必有其子。司马道子的儿子司马元显也是个贪得无厌的腐败分子。当时兵乱不断，连年征战，国库亏空。朝中官员自司徒以下都勒紧腰带，缩衣减食，每天只有七升口粮。但司马元显不恤国难，照样搜刮敛财，家资富过皇室。

司马道子、司马元显这两只愚蠢的大老虎只顾捞金受贿，终日酗酒，荒废了朝政，结果遭到大野心家桓玄的暗算。桓玄杀死司马元显，将司马道子流放到江西的安成郡。桓玄上台之后，立即展露出可怕的豺狼之欲。桓玄诛伐异己，最后把晋安帝撵出建康城，自己坐上皇帝位，建立了桓楚伪政权。桓楚伪政权跟王莽新朝一样，从头到尾与贪腐为伍。桓玄的姐夫殷仲文是个善于溜须拍马的小人。桓玄刚进入皇宫的第一天，龙床就莫名其妙地塌陷了。众人吓得面如土色，殷仲文却阿谀奉承说，这是因为圣德厚重，大地无法承载的缘故！

桓玄大喜，立即对这个口齿伶俐的姐夫委以重任。殷仲文骤贵之后，尽显贪婪本色。车马器服，说不尽的华美鲜艳。妻妾数十人，都是能歌善舞的曼妙女子，夜夜笙歌。殷仲文贪残吝啬，疯狂地索贿受贿。家累千金，却常常抱怨没钱花。不久，桓玄被名将刘裕赶走了，殷仲文跟着桓玄向西逃窜。跑路前把珠宝财物埋在地底下，等他回来时都变成了泥土。

桓楚伪政权覆灭之后，刘裕迎回晋安帝。这个口吃皇帝只不过是刘裕操纵朝政的掌上工具。皇帝虽然痴呆无能，却出了一个东晋时期最为人称颂的大清官——吴隐之。

吴隐之二十岁时就怀瑾握瑜，操守清高。家中贫穷，三餐不继，每天喝豆浆配白开水，但从来不吃嗟来之食。口袋里一文不名，但从来不觊觎他人的财物。好人终有好报，吴隐之的一个邻居叫韩康伯，后来做了吏部尚书，就聘用吴隐之为官，做过辅国功曹和参征虏军事。不久，吴隐之又受到大将军桓温（篡国贼桓玄的父亲）的赏识，被提拔为奉朝请、尚书郎，升任晋陵太守。吴隐之在晋陵时，也是以清俭廉洁著称，清廉到妻子要亲自上山砍柴烧火。女儿出嫁时家中一无所有，只好让奴婢卖掉家犬，换点小钱做女儿的嫁妆。有如此抠门的老岳父，谁做了女婿都得过苦日子。(www.xing528.com)

此后吴隐之又被调进京城担任左卫将军，掌领禁军，官居三品，显赫一时。但是吴隐之不贪不占，又乐善好施，把薪水都用来救济自己的穷亲戚，以至于寒冬季节竟然没有棉衣暖暖身。他就像最下层的穷苦百姓，披着棉絮去洗衣服。如此廉洁的朝廷高官实属罕见！

当时的广州就是一个繁荣的港口，依山傍水，物产异常富饶。一箩筐的宝物，就够你吃上好几代。因而广州刺史是个大肥缺，前后几任都仗着山高皇帝远，明火执仗，贪污受贿。朝廷为了狠整那里的腐败风气，于是在公元400年左右任命吴隐之为广州刺史。

岭南一带疫病横行，离开繁华的京城到广州去做官不亚于流放。但是吴隐之不说一话，慨然而行。对他来说，只要能够报效国家，就是到荒原沙漠也心甘情愿。

吴隐之一路南行，走到广州北界二十里处时听到一件怪事，说石门地区有一泉水叫贪泉。当地的父老相传，就是最廉洁的人喝了贪泉之水，也会变得财迷心窍，贪得无厌。

吴隐之根本就不信这个邪，他告诉亲人，只要心中贪念全无，就是见了金山银山也不会动心。于是来到贪泉边，大口大口喝下泉水。喝完了还赋诗一首，“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都说喝了贪泉水，一杯让你贪千金。要是夷、齐（指伯夷、叔齐两人）来喝水，纵然千杯不变心。

吴隐之借古鉴今，清正廉明的决心，尽表其衷。吴隐之不仅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他上任之后，生活过得更加检点，简直成了抠门一族。饭桌上只摆两碟小菜，蔬菜和鱼干。帷帐器服等用品都取之于外，从不拿国库里的一分一毫。吴隐之这么廉洁，令人匪夷所思，人们暗地里都说装什么蒜，还不是贪官一个？但是任凭人们怎么说，吴隐之廉洁奉公之心坚如磐石，毫不动摇。有个部下想巴结吴隐之，每次送来鱼都要剔除骨刺，留下鱼肉。吴隐之平生最恨这类溜须拍马的小人，立即将他炒鱿鱼。吴隐之从岭南回到京城，老婆刘氏买了一斤沉香，不幸被吴隐之撞见了，很快就成了湖水中鱼虾的美餐。

吴隐之在广州有腐必反、有贪必惩，革奢务啬，岭南地区的贪腐风气为之一变。糊涂的晋安帝这回不糊涂了，下诏褒奖吴隐之整饬吏治的卓著成效，加封前将军，赐钱五十万、谷千斛。

不久发生民变，乱军头领卢循渡海南下进攻广州。吴隐之激励将士，拼死抵抗。长子吴旷之英勇奋战，不幸殉城。卢循乱军狂攻了一百多天，放火烧城，受害的百姓超过三千家，死者万余人。广州城终于沦陷。吴隐之带上家属，准备逃回建康，结果落入卢循之手。卢循上表朝廷，说吴隐之阿附篡国贼桓玄，要将他砍头。晋安帝严旨下来，不许伤害吴隐之一根毫毛。刘裕还亲自写信给卢循，要他无条件释放吴隐之。

吴隐之这才捡回一条命，乘坐一条空荡荡的小船回到建康。家中早已破败不堪，篱笆围墙狭窄简陋，内外只有六间草屋，老婆、儿子根本就没法住。刘裕实在看不下去了，赏赐牛车给吴隐之，让他再盖个房子。吴隐之坚决不肯。

朝廷愈加敬重吴隐之，将他提拔为度支尚书、太常，官居正三品。但是吴隐之勤俭本色依旧，搭起竹篷作屏风，冬天时也是坐无毡席。后来吴隐之又做了中领军，掌握选拔下级军官职权。吴隐之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每个月一领到俸禄，除了留下生活费，其余的都分给亲族中困难户。家人靠纺绩度日，经常饿肚子，甚至两天才吃一天的饭。吴隐之则身穿打补丁的布衣，妻儿老少的手从来没有碰过俸禄。公元412年，吴隐之年老退休，晋安帝颁诏褒奖，授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赐钱十万、米三百斛。两年之后，这个东晋王朝乃至于整个封建时代罕见的大清官溘然而逝。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清正刚廉，永垂史册，光照千古，为后世廉吏的典范。

吴隐之死后六年，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刘裕逼迫晋恭帝禅位，东晋灭亡。刘裕即帝位，国号宋，开启了长达一百八十九年的南北朝对峙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