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武士道是否仍存在？

西方文明在我国迅速推进，是否已经消灭了日本古老文明的一切痕迹？

一个民族的灵魂如果这么快就销声匿迹，太可悲了。能这么轻易地屈从于外来影响，实在是个可怜的灵魂。

构成民族整体性格的具体心理因素不一而足，而且根深蒂固，像“鱼的鳍、鸟的喙和食肉动物的牙齿等物种的基本特征”一样顽强。古斯塔夫·勒庞[185]先生最近的大作充满了浅薄的论断和华丽的概括，他说：“由智力产生的认识是人类的共同遗产；而天性上的优缺点则构成了每个民族独有的遗产：它坚如磐石，即使时间的长河日复一日地连续冲刷它几个世纪，所磨蚀掉的也不过是它最外表的棱角。”[186]如果性格上的优缺点真的是每个民族独有的遗产，那么这些话的确振聋发聩并发人深省。这种把民族性格类型化的理论早在勒庞开始写书之前就已经有了，而且早已被西奥多·韦茨[187]和休·默里[188]推翻。在研究武士道宣扬的各种美德时，我们参考了欧洲的情形进行比较和说明。我们发现，没有哪一种性格特征可称为武士道的专有遗产。但一个民族的整体道德的确可以与众不同。爱默生将这种整体性格称为“无数支强大的单个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但是，他并没有像勒庞那样，认为它是一个种族或民族的独有遗产。这位康科德[189]的哲学家称它为“将每个国家最强大的人团结在一起的东西，使他们彼此理解，相处融洽。它是如此清晰明确，就好比谁没戴互济会的标志，一下就能看得出来”。

武士道在我们民族，尤其是在武士身上烙下的性格印记，不能说是“物种的基本特征”，但武士道仍具有生命力则是毋庸置疑的。哪怕武士道仅仅是一种物质力量，它在过去七百年里所获得的动能也不会就此戛然而止。哪怕它是遗传下来的，它的影响也必然非常广泛。就像法国经济学家M．谢松算的那笔账，假设一个世纪有三代人，“我们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生于公元1000年的至少两千万人的血液”。一个耕地的农民，“背负几个世纪的重荷”，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好几个时代的血液，所以他和我们是兄弟，就像他和“牛”是兄弟一样。

武士道是一种潜移默化且难以抗拒的力量，它一直在推动着这个民族和个人前行。新日本最杰出的先驱者之一吉田松阴[190]，在行刑前夕所吟诵的下列诗歌，正是本民族的真实自白：

明知这一生必死，
大和魂召唤着我！
接受命运的挑战！

虽没有成文的形式，但武士道一直都是一种精神的源泉，是我们国家的原动力，过去是，现在也是。

兰塞姆[191]先生说：“今天，三个截然不同的日本同时存在——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旧日本；精神已在但还没有完全成形的新日本；正经历剧烈阵痛转型中的日本。”虽然就主要方面来看，特别是在具体的制度方面，这一说法非常中肯，但涉及基本道德观念时，这一论断仍需做出一些修正；因为武士道诞生于旧日本并塑造了旧日本，它同时也为日本的转型提供了指导原则，事实证明，它还是形成新时代的力量。

伟大的政治家们为我国的航船掌舵，穿过了复辟的飓风和民族复兴的漩涡，除了武士道之外，他们不知道别的道德教义。一些作家[192]最近试图证明，基督教传教士对新日本的建立做出了可观的贡献。我愿尊重一切值得尊敬的人；但是，这一荣誉不宜授予虔诚的传教士们。与其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骤下论断，不如坚持圣经教导，将荣誉归于他人，这更适合于他们的职业。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基督教传教士在日本的教育领域，尤其是在道德教育领域，为日本做出了巨大贡献——只是，上帝的神迹仍蒙着一层神圣和奥秘的面纱。无论他们做什么，影响都是间接的。不，到目前为止，基督教使团在塑造新日本方面收效甚微。是武士道，纯粹朴实的武士道，在鞭策和激励着我们，不管我们身处顺境还是逆境。翻开现代日本缔造者的传记——佐久间象山[193]、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194]和木户孝允的传记，还有伊藤博文、大隈重信和板垣退助[195]等在世人物的回忆录——你会发现，他们的思想和行动都受到了武士道的激励和鞭策。研究和观察过远东地区的亨利·诺曼[196]先生宣称，日本与其他东方专制国家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影响国民的主导力量是有史以来人类所创造的荣誉准则中最严格、最崇高及最正确的”[197]。他的这句话，点明了建设今天的新日本并实现日本未来使命的原动力。

日本的转型是全世界公认的事实。在这样的宏图伟业中，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动机；但如果要说出什么是最重要的，毫无疑问是武士道。当我们全国开放对外贸易时，当我们介绍西方生活各方面的最新进步时，当我们开始学习西方的政治和科学时，我们最主要的动机不是开发我们的物质资源和增加财富，更不是盲目模仿西方习俗。

认真观察过东方的体制和国民的汤森[198]先生写道：

天天都有人对我们说，欧洲如何影响了日本，说得我们都忘了日本岛发生的变化完全是自发的，欧洲人并没有主动教会日本什么，是日本自己选择学习欧洲的组织方式、民事和军事管理，而且到目前学得十分成功。日本从欧洲引进了机械科学，正如土耳其许多年前从欧洲进口大炮一样。准确地说，那不叫影响，除非说英国从中国进口茶叶是受中国的影响。

汤森先生接着问道：(www.xing528.com)

曾经改造日本的欧洲传教士、哲学家、政治家和鼓吹者呢？他们在哪里呢？[199]

汤森先生很清楚，我们自己才是日本一切变化的终极根源。如果他一门心思地研究我们的心理状况，以他敏锐的洞察力，他很容易相信这个源泉不是别的，而是武士道。荣誉感使我们无法忍受被视为落后国家——这是最强烈的动机。经济或经营方面的意识是在后来的变革过程中被唤醒的。

武士道的影响，今天仍无处不在，凡是识字的人都知道。日本人的任何生活细节都能说明这一点。赫恩（小泉八云）对日本人的心理提供了最具说服力和最忠实的解释。读了他的书你就会了解到，他所描写的日本人的内心活动其实就是武士道的心理活动。日本人普遍重视礼节，这就是武士道的流风遗韵，已经众所周知，就不再赘述了。“矮小的日本人”的耐力、坚忍和勇敢在中日甲午战争中充分得到证明。[200]“还有更忠君爱国的国民吗？”这个问题被问过很多次，答案令人骄傲：“举世无双。”我们必须感谢武士道的恩赐。

公平而言，我们需要认识到，无论我们性格上有什么样的缺点，武士道都责无旁贷。我们缺乏深奥的哲学——虽然我们的年轻一代已经在科学研究方面获得了国际声誉，但在哲学方面却没有取得任何成就，这可以追溯到武士道的教育体制忽视了形而上学的训练。我们的荣誉感也使我们过度敏感和易怒；如果有外国人指责我们自负，那也是荣誉感的病态结果。

外国人在日本旅行时，大概都没少碰见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手拿长棍或者一本书，在街上高视阔步，一副与世无涉的样子。这就是“书生”（学生）。对他们来说，地球太小，天不够高。他对宇宙和人生有他自己的独到见解。他住在空中楼阁里，靠永恒的智慧过活。他眼中闪耀着勃勃雄心；他的头脑对知识如饥似渴。贫穷只是驱使他前进的动力；世俗钱财在他看来是他品格的桎梏。他是忠诚爱国的宝库，自封为国家荣誉的守护者。他将他所有的优点和缺点融于一身，他就是武士道的最后孑遗。

武士道至今仍影响深远，我曾经说过，武士道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人们更容易为沿袭下来的传统而打动，往往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响应武士道。因此，同样的道德观念用新的语言和武士道的旧有说法表达出来，其效力会有很大的不同。一个堕落的基督徒，任何牧师的劝导都无法阻止他的堕落倾向，但用当初他效忠于神的誓言来打动他，他就立刻痛改前非。“忠诚”一词能激发起所有已经冷却和麻木的高尚情感。一群惹是生非的年轻人，由于对某位老师的不满，在大学里长期“罢课”，校长只提了两个简单的问题，他们立即就分崩离析了——“你的教授是个好人吗？如果是个好人，就应该尊重他，让他留在学校。他不好吗？如果是这样，推一个快倒下的人不是男子汉所为。”其实，真正的问题是教授没有学问，但是与道义的正当性相比，这种学问上的无能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只有通过唤起武士道所灌输的道德情操，伟大的道德革新才能大功告成。

传教工作失败的一个原因是大多数传教士对我们的历史一无所知。有人说：“有必要关心异教徒的历史记载吗？”结果呢，他们的宗教与我们祖祖辈辈几个世纪以来所继承的思想习俗相去甚远。嘲弄一个民族的历史？他们根本不知道，任何民族的经历，甚至是最落后的非洲土著的历史，都是人类通史的一页，都是由上帝亲手写成的。就连那些灭绝的种族也留下了自己的典籍，需要独具慧眼的人去解读。对于一个睿智和虔诚的人来说，种族本身就是上帝之手留下的印记，黑白分明，就如同他们的肤色一样。如果这个比喻贴切的话，那么黄种人的历史就是金色象形文字书写的珍贵一页！

传教士忽视了各民族历史，宣称基督教是一个新的宗教，但在我看来，基督教是“古老而又古老的故事”。说得更明白一些，或者说，用耳熟能详的民族道德词语来表达，基督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分其种族或国籍。美国或英国的基督新教，多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奇思怪想，失去了基督教创建之初的优雅和纯洁——嫁接在武士道的主干之上，只会是羸弱的枝条。新信仰的传播者是否应该将整个民族道德的枝枝叶叶连根拔起，然后在荒芜的土地上播下福音的种子？这样的大刀阔斧的英雄之举是有可能的——据说在夏威夷，教会激进分子已经完全消灭了土著民族，成功地聚敛了财富。但是，这在日本绝无可能——不，耶稣在地上建立他的国时，也绝不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我们应该把周伊特[201]下面这句话牢记在心，他是个圣洁的人、虔诚的基督徒及博学多才的学者：

人们把世界分成了异教徒和基督徒，却没有考虑到前者中可能隐藏了多少善，也没有考虑到后者中可能混杂了多少恶。他们把最高尚的自己和最卑劣的邻居相互比较，把基督教的崇高理想和希腊或东方教会的腐败堕落相提并论。他们的目的不是寻求公正，而是满足于不遗余力地赞美自己和贬损异教。[202]

但无论个人有什么不足，基督教所信奉的基本原则都是一种力量，我们在预测武士道的未来时必须认真对待，这一点毫无疑问。武士道的日子似乎已经屈指可数了。不祥的征兆预示着它的未来。不仅有迹象，还有令人敬畏的力量正在威胁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