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两种制度(前者即广为人知的切腹,后者则是复仇),国外一些学者或多或少已有所论及。
首先我们来谈谈自杀。在此,我要声明的是,我仅仅考察切腹或是剖腹,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剖肚子,即一种剖腹断肠的自残方式。“切开腹部?这也太荒唐了吧!”第一次听说这种行为,人们常常如此惊叹。确实,外国人初次听闻难免有荒诞离奇之感。但是,对于钻研过莎士比亚作品的人来说,它称不上是闻所未闻。莎士比亚曾借布鲁图斯[122]这一角色发声:“你(凯撒)的灵魂显现,将剑反转刺向我们的腹部。”英国现代诗人埃德温·阿诺德[123]也曾在其著名史诗《亚洲之光》中说道:“一把利剑穿透王后的腹部。”无人谴责他蹩脚的英语或批评他有违礼仪。或者,我们再来看另一个例子,那就是圭尔奇诺[124]在热那亚的罗萨宫里留下的画作《伽图[125]之死》。任何人只要是读过艾迪生[126]笔下的伽图绝唱,都绝不会取笑那把深深刺进伽图腹部的利剑吧!在我们国民看来,剖腹而死是悲怆动人的高尚行为,并不令人厌恶,也没有任何可笑之处。什么都无法动摇我们对切腹的认识。美德、伟大以及温柔具有令人叹服的转化力量,就连最卑顺的死法也具有了高尚的意味,象征着浴火重生。若非如此,君士坦丁大帝在天空中看到的十字架[127]也不会征服世界了。
我们民族并不觉得切腹自尽有任何荒唐之处,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对切腹有一些人为联想,也因为我们选择这一身体特殊部位是根据古代解剖学的理念,即腹部是灵魂和情感之所在。摩西曾写道:“约瑟夫想念其手足,想到肠断。”[128]大卫向主祈祷不要忘了他的肠,以赛亚、耶利米以及其他古代先知都曾提及“肠鸣”[129]“肠痛”[130],以上说法都印证了在日本民众之间盛行的观点,即腹部乃是灵魂的神龛。闪米特人一贯认为肝脏、肾脏和脂肪是情感和生命之源。而“腹”这一词则比希腊语的phren(心理)和thumos(精神)更为费解。日本人和希腊人都认为,灵魂正是寄居在腹部某处。不光是古老民族持如此见解。在法国,尽管史上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笛卡尔曾提出灵魂存在于松果腺的理论,但法国人依然坚持使用ventre(腹部)这一术语,因为它的解剖学意义虽然过于模糊,但生理学意义至关重要。同样,entrailles(肠)在法语中也表示情感和同情的意思。这种信念并不全是迷信,因为比起心脏是七情六欲的中枢这一普遍观点,它更具科学性。无须请教苦行僧,日本人也比罗密欧更了解“在身体某一暗处曾寓居着人的名”。现代神经学家常常谈论腹部脑、盆骨脑,这表明这些部位极易受神经活动的刺激,处于交感神经的中枢地带。这种精神心理学观点一旦获得认可,关于切腹自尽的三段论就容易建立起来。“我将打开灵魂的居所,让你一探究竟,你可亲眼证实它到底是清是浊。”
希望读者不要误以为我是在宗教或道德层面上论证自杀的正当性。但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感足以让人名正言顺地自我了断。有多少人曾对加思[131]诗歌中表达的情感表示认可:
当光荣不在,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死亡是逃避耻辱的必然归宿。
同样,他们将灵魂欣然付与幽冥之境。死亡关乎荣誉,武士道认为死亡是许多复杂问题的解决之道。因此,对于一个抱负不凡的武士来说,寿终正寝、自然死亡似乎过于平淡乏味,不值得孜孜以求。我敢说,很多虔诚的基督徒,只要足够诚实,即便不会直接赞赏,也都会承认,伽图、布鲁图斯、佩特罗尼乌斯[132]以及其他古代伟人自我了断,挥别尘世时的那种镇定自若令人着迷。如果我说,哲学家的鼻祖(苏格拉底)之死在一定程度上就有自杀成分,这种说法是否过于大胆?他的弟子们详细地告诉我们,他们的导师虽然有机会脱逃,但仍然坦然服从国家法令——他很清楚这一法令在道德上是错误的——亲手端起毒酒,甚至泼洒致命毒酒以示祭奠,难道我们还看不出这是一种自杀行为吗?从头到尾,都没有那种一般行刑过程中的武力胁迫。不错,法官的裁决书本身就是强制性的,裁决书上写着“你必须死,并且是通过你自己的手”。如果自杀仅仅指自己了结生命,那么苏格拉底毫无疑问是自杀而死。但绝不会有人指控他有罪。柏拉图厌恶自杀,因此不愿意称其导师是自杀者。
说到这里很多读者都会明白,切腹自尽不只是一种自杀方法,它是一种制度,一种法律制度和礼仪制度。作为中世纪的产物,武士们以此来赎罪、忏悔、免于受辱、报答友人或自证其诚。而当它作为一种法律制裁时,就需要按照特定程序强制执行。它是一种高雅讲究的自杀方式,如果没有沉静平和的性情和处乱不惊的气度,是做不到的。因此,切腹自尽是为武士阶层量身打造的。
若仅仅是出于崇古的好奇心,我会按捺不住描述一下这一古老仪式。不过,已经有比我更优秀的作者描述过切腹仪式了——他的书近年来鲜有读者问津,我不妨多引用一部分。在《旧日本》一书中,米特福德[133]翻译了一段珍贵的日语手稿中对切腹的阐释,接着又描述了一起他亲眼看见的切腹过程:
我们(七个外国代表)受邀跟随日本见证人进入寺庙正殿,也就是切腹仪式的执行场地。那是个庄严的场面。空荡荡的大殿里,一根根漆黑的柱子支撑着高耸的屋顶。天花板上悬挂着许多镀金吊灯和佛寺特有的装饰。在高高的祭坛前面的地板上,铺上了精美的纯白垫子,足有三四英寸高,垫子上面还铺了一块红色毛毯。颀长的蜡烛等距排列,发出昏暗神秘的烛光,仅能让人看得清整个仪式。七个日本见证人就座于席垫左侧,我们七个外国人则坐在右侧,除此以外,无旁人在场。
在紧张不安中过了几分钟后,泷善三郎[134]身着重大场合才穿的麻布礼服庄严地走进大殿。他32岁,身强体壮,气宇轩昂。陪他走进来的还有一位断头人[135]和三名穿着带金穗饰边的无袖罩衣的武官。“断头人”一词,和我们所说的“刽子手”不一样,只有义士才能担当此任,在大多数情况下由罪犯的同族亲属或者朋友来担任。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受害人和刽子手,不如说是主刑人和辅刑人的关系。在这此次剖腹中,这位断头人就是泷善三郎的弟子,由于他剑术出众,所以被泷善三郎的朋友从众多弟子中挑选出来。
断头人走在泷善三郎左侧,两人慢慢走近日本见证人,向他们鞠了一躬后,又退到外国人一侧,更加郑重恭敬地向我们行鞠躬礼。两次鞠躬礼都得到了恭敬的答礼后,泷善三郎神情庄重地慢慢地走上高高的祭坛,俯首叩拜两次,然后背对着祭坛端坐在毛毯上,断头人则蹲伏在他左侧。三位侍卫官中,有一位走上前来,将庙宇中的供奉托盘俯首跪地递与罪犯。托盘上放着白纸包裹的肋差,也就是日本人所佩带的短剑或匕首,长约九寸半,刀尖和刀刃有如剃刀般锋利。罪犯恭敬地双手接过托盘,然后放在自己面前。
再一次郑重恭敬地行礼后,泷善三郎像在痛苦地招供,声音激动不已,又犹疑不决,但其表情举止始终不露丝毫破绽。他高声说道:“吾因一己之错,下达向神户之异邦人开枪之令,又在其试图逃跑之际,再次下令射杀。犯此滔天罪行,唯有切腹谢罪。劳请在场诸位见证。”
再次鞠躬后,泷善三郎便解开衣襟,使上衣滑至腰带部位,光膀以示众人。根据风俗,他小心翼翼地将衣袖压在膝盖下面,防止自己切腹过程中后仰,因为日本武士临死之际必须前伏倒地。他郑重其事地稳稳拿起面前的匕首,充满渴望甚至深情地凝视着它。最后片刻,他似乎在尽力整理思绪,然后将刀深深刺进腰下左侧,又慢慢地拉向右侧,而后将刀翻转,轻轻上刺。在这令人窒息、惨不忍睹的过程中,泷善三郎依旧面不改色。当他拔出匕首时,身体前倾,伸长脖子,脸上第一次出现痛苦之态,但仍然一声不吭。整个过程中,断头人一直蹲坐在一旁,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到了此刻,他突然站起身来,高举佩刀顿了一秒,随后刀光一闪,伴随着沉重恐怖的咔嚓声,罪犯顷刻间身首异处。
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听得见血从眼前的尸体内汩汩流出的声音。而片刻以前,他还是位英勇的武士。这真是太恐怖了。
日本天皇的两位官员随即离开座位,径直走到外国见证人席,告知罪犯被处决,我们已经做了见证。整个仪式就此结束,我们一行离开寺庙。
我还可以通过文学作品或者相关目击者的叙述,举出大量切腹的例子。现在,只需再举一例足矣。(www.xing528.com)
有兄弟两人,左近24岁,内记17岁。为报杀父之仇,两兄弟企图刺杀德川家康。可惜还没潜入营帐,就被逮个正着,成了阶下囚。老将军十分赞赏两位年轻人敢于以身犯险的勇气,下令准许他们尊严地死去。按照判决书宣判,他们家族的所有男性成员都要处以死刑,连年仅8岁的小弟八鳑也难逃厄运。于是兄弟三人一同被带往寺院执行死刑。在场的一位医师将这一场景记了下来,这段记录的内容翻译如下:
他们坐成一排等待最后的行刑令,左近对小弟说道:“一会你先来,我要确保你操作无误。”小弟回答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切腹,所以想先看哥哥们是怎么做的,然后再动手。哥哥听后闪着泪花,面含微笑地说道:“好样的,小家伙,你不愧是父亲的儿子。”把八鳑安置在他们两人中间后,大哥随即将匕首刺进腹部左侧,而后对其小弟说道:“看,兄弟!现在明白了吗,不要切得太深,以防后仰,身体应该要微微前倾,双膝并拢。”紧接着,内记也如法炮制,同时还不忘叮嘱八鳑:“眼睛一定要睁开,不然看上去像一个快咽气的娘儿们。如果匕首在腹内卡住了,而你没劲了,那就鼓足勇气使尽力气横切过去。”小弟看看两位兄长,当他们都断气后,他镇定自若地褪去上衣,学着两位哥哥的样子完成了切腹。
对切腹的过度美化自然而然地诱发了自杀行为的泛滥。为了一些得不偿失或者是根本不值得以命相抵的琐事,一群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如飞蛾扑火般纷纷赴死。在说不清道不明的诸多动机驱使下,选择切腹的武士比进入修道院修行的道姑还多。按照他们通行的荣誉标准来衡量,生命毫不足惜。最可悲的是,荣誉经常被大打折扣。也就是说,荣誉并非是纯金一块,而是掺杂了廉价金属的合金。但丁把自杀者置于地狱中的第七层,那一层里的日本人数量恐怕难以超越!
然而,对于一位真正的武士来说,不论是仓促赴死还是一心求死,都是怯懦的表现。有位模范武士,屡战屡败,从平原一路被逼往山丘,又从丛林溃退到山洞,最后饥寒交迫,孤零零地蜷缩在漆黑的树洞里。此时,刀也钝了,弓也断了,箭也没了——在这种情况下,高贵的罗马人[136]不也在腓力比挥刀自刎了吗?但他认为在这种时刻自刎是懦夫之举,他以一种基督教殉道者的刚毅坚忍,即兴赋诗一首鼓舞自己:
来吧!尽管来吧,
可怕的悲伤和痛苦!
尽管压在我负重的肩上吧;
我还需要一次考验
看自己还有多少余力!
这就是武士道的教义——以刚强坚忍和赤诚之心承受灾难,面对逆境。这正如孟子所训诫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137]真正的荣誉就是履行上天赋予的使命,而只有至死方休,方可称为不辱使命。然而,以自杀来逃避上天赋予的重任实在是怯懦之至!在托马斯·布朗[138]爵士写的那本奇妙的《医学宗教》一书中,有段话与武士道守则中的谆谆教诲如出一辙。我这里引用如下:“蔑视死亡固然是英勇之举,但当生活比死亡更艰难险恶的时候,敢于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勇气。”17世纪一位有名的高僧曾经嘲讽说:“武士平日里能说会道,但若从未经历过死亡,那么在关键时刻,他总是选择临阵脱逃。”他还说:“一个视死如归的人,不论是真田[139]的长矛还是为朝[140]的利箭都不能伤他分毫。”如此一来,我们离圣殿大门就近在咫尺了,因为圣殿的创建者(耶稣基督)教导我们:“凡是为我舍命的,都能找到它!”尽管人们不遗余力地夸大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之间的差异,但从无数例证中略举数例就足以证明,人类的道德认同是相通的。
由此可见,武士道的切腹制度并不像我们初次听闻时那样荒谬野蛮。现在我们再来看看从切腹派生出来的制度——报复,或称复仇——是否更为理性和文明。对这个问题,我希望能长话短说,因为这种类似的制度,或者说风俗,曾在多个民族中大行其道并且经久不息。决斗和私刑延续至今,就证明了这一点。
最近不就有个美国军官为了替德雷福斯报仇而向举报者埃斯特哈齐提出决斗吗?正如在一个不存在婚姻制度的原始部族里,通奸是无罪的,只有情人的嫉妒才能使心上人免受其他男性的侵犯;因此,在没有刑事法庭的年代里,是受害人家族蓄意策划的复仇制度维持着社会秩序。奥西里斯[141]问荷鲁斯[142]:“世上什么最美?”答曰:“为父母报仇。”——日本人还要再加上一条,那就是“为君主报仇”。
复仇时,正义感能得到满足。报仇之人常常义正词严:“我那善良的父亲本不应该死,杀他的人真是罪大恶极。如果我父亲还在世,绝不会容忍此等行为,因为上天自有公道,作恶之人必遭天谴。这是我父亲的遗愿,也是上天的指示。他必须死在我手里,因为他让我父亲流血而亡,作为父亲的亲生骨肉,我必须让凶手血债血偿。我与他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种思路简单幼稚(虽然我们知道,哈姆雷特所思所想也不过如此),却显示了人类与生俱来的那种绝对的公平正义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复仇的念头就如数学一般精准,只有等式两边达到铢两相称,我们才能放下心中的执念。
犹太教的神嫉妒成性,希腊神话里也有嫉妒女神涅墨西斯[143]。但在犹太教和希腊神话中,复仇都是神灵所为。但是,常识就为武士道提供了复仇制度,使武士道成为伸张正义的道德法庭,无须依照普通法律进行裁判。当四十七名浪人的恩主被判处死刑时,他没有更高的法庭可以申诉,所以这些忠心耿耿的家臣只能诉诸复仇这唯一的最高法庭。他们因复仇被绳之以法,但世道人心却凭直觉还了他们公道。时至今日,这些义士犹如他们坐落在泉岳寺[144]的坟墓一般,万古长青,流芳百世。
尽管老子教导我们要以德报怨,但孔夫子所言似乎更有说服力,那就是要以直报怨。然而,似乎只有在维护恩人和长辈时,复仇才具有正当性。那些包括伤害妻儿在内的一己私仇,却要默默忍受或谅解。因此,当汉尼拔[145]誓死要报国仇家恨,日本武士能感同身受,但詹姆士·汉密尔顿将发妻坟墓上的一抔黄土揣在腰间,以长久激励自己向摄政王默里寻仇,却令日本武士嗤之以鼻。
刑法颁布以来,切腹和复仇制度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我们再也听不到美丽少女为报父仇而女扮男装、追杀凶手这类传奇故事了,也看不到家族世仇的悲剧发生,就连宫本武藏[146]行侠仗义的经历,也都成为过去。自有纪律严明的警察为受害者暗中侦查捕获罪犯,而后自有法律来伸张正义,整个国家和社会都能看见正义得以匡扶。如此一来,正义感得到满足,复仇便无用武之地了。但如果复仇真如一位新英格兰牧师所描述的,“希望用受害人的生命之血加倍满足内心的饥渴”,那么仅凭刑法中的几段法令显然还无法杜绝复仇现象。
切腹虽然在法律层面上已经消失,但我们还时不时听说这种行为。只要过去不被彻底遗忘,以后恐怕还会继续存在。如果自杀行为的拥趸在全世界范围内以惊人速度持续增长,那么大量无痛且省时的自杀方式将会风靡开来。即便如此,默塞里[147]教授仍然认为,切腹在所有自杀方式中最为尊贵。他认为:“当一种自杀以极度痛苦的方式或经过了漫长煎熬后才得以完成,十有八九,它会被认定为狂热偏执、疯癫病态的心智错乱行为。”[148]但标准的切腹不具备狂热、疯癫或者病态兴奋的特性,只有极度的冷静才能使该切腹仪式大功告成。斯特拉恩博士将自杀分为两种,即理性自杀或者准自杀,非理性自杀或真自杀,而切腹则是理性自杀或准自杀的最佳范例。
从这些血淋淋的制度以及武士道的要旨来看,我们很容易推断出,刀在社会法纪和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有句流传下来的格言就称,刀是武士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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