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教育与训练——第十章

骑士教育的第一要点是塑造性格，潜移默化地培养审慎、聪慧以及思辨等高级才能。我们已经看到才艺在这种教育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虽然吟诗作赋等才艺对一个有修养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在武士的训练体系中，它们只是点缀和装饰，而非绝对必需。就如超人的智力确实令人敬佩一样，但是，用来表示智力的“知”这个词，主要意味着智慧，知识是放在第二位的。构成武士道框架的三个支点分别是“智慧”“仁慈”和“勇气”。武士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实干。学习科学不是他的本业，他只用到涉及武器的那部分知识。宗教与神学则是僧侣的本职，武士研究它们无非是为了培养勇气。如一位英国诗人一样，武士阶级认为：“拯救人的不是信条，而是证实了信条正确性的人。”哲学和文学构成了武士智力训练的主要部分。但是，这种训练不是为了追求真理。武士搞文学主要是一种消遣，学哲学要么是为了阐述一些军事或政治问题，要么是因为这有益于性格塑造。

根据以上认识——按照武士道教育理念制定的课程主要由以下几门构成——就不难理解了：剑术，箭术，柔术或者肉搏术，骑术，矛术，兵法，书法，伦理学，文学以及历史。其中，柔术和书法在此需要稍加解释。武士阶层格外看重优美的书法，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语言符号像画一样具有艺术价值，也因为笔迹能表现个人性格。柔术呢，简单而言，就是将解剖学知识运用于攻防的技能。它不同于摔跤，因为它并不仅仅依赖于肌肉的力量。它也不同于其他任何方式的攻击，因为它不使用任何武器。柔术的窍门在于抓住或者击打敌人身体的某个部位，使其失去知觉和抵抗能力。它的目的不是致人死亡，而是使人暂时失去抵御能力。

人们期待军事教育会包括数学，但武士道的教学科目里偏偏没有数学。这一明显的遗漏很容易解释：封建时代的战争并不要求以数学般的精准来进行。不仅如此，武士道的整个训练也不利于培养数字概念。

武士精神是非功利的，甚至以贫穷为自豪。就像文提狄斯[109]所说：“战士的美德是建功立业，宁可蒙受损失，也不会为获利而蒙羞。”比起金银财宝和广地肥田，堂吉诃德更为自己锈迹斑斑的长矛和骨瘦如柴的老马感到自豪，而日本武士与这位被夸张了的拉曼查[110]梦幻骑士惺惺相惜。他蔑视金钱，也鄙视积敛钱财的手段。对他来说，无论金钱的来路如何，都是不折不扣的不义之财。“人爱财，兵畏死”，这句老生常谈说明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贪生怕死、爱财如命一向饱受诟病，而不吝钱财、轻生向死则广为传扬。有一条流行的话说：“万物之中忌金钱，只因金钱妨智慧。”因此，人们从小培养孩子们彻底漠视金钱。谈论金钱被视为一种粗俗的行为，而不识硬币的面值则意味着良好的教养。关于数字的知识在集合兵力和分配俸禄的时候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清算钱财账目是下等差事。在很多藩国，公共财政都是由下级武士或者僧侣负责管理的。有头脑的武士都深知金钱是战争的支柱，但并不会把重视钱财提升为一种美德。武士阶级的确崇尚节俭，但并不是出于经济考虑，更多是为了锻炼克己节制的品质。奢靡被视为男子气概的最大威胁，武士阶级要求极简的生活方式，很多宗族都实行禁奢法令。

我们从书中读到，古罗马交税的农民和其他财税官员逐渐上升为骑士阶级。通过这种方式，国家认可了他们的服务以及金钱本身的重要性。至于这与罗马人的奢侈贪婪有着多么密切的联系，我们不妨自由想象。但这与骑士戒律并无关系。骑士戒律一直有理有据地将财政视作卑微之物，特别是同传道授业、修身养性等高尚职业相比。(www.xing528.com)

正是因为刻意鄙视金钱和金钱欲，武士道才能长时间地摆脱金钱这一万恶之源。这充分证明，我们的公务人员早就摆脱了腐败的侵蚀。可惜的是，对金钱的崇拜正在迅速地侵害着我们这个时代以及我们这一代人。

文学训诂及道义探讨曾经为武士们提供了心智训练，如今这种训练主要依靠学习数学来进行。年轻人的思想很少受到抽象事物的困扰，正如上文所言，他们接受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塑造性格，并不看好那些只懂得书面知识的人。培根指出，学习的三大作用是怡情、赋彩以及长才，武士道明显倾向于为长才而学习，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决断和处理事务”的能力。不管是为了处理公共事务还是为了训练克己功夫，武士教育的终极目的都是致用。正如孔子所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111]

当一名教师选择了品格而非智力、灵魂而非头脑作为培养的着手点和要素时，教育的职业便变得神圣。“父母生我为人，老师育我成人。”因此，出于这种想法，人们对教师便格外敬重。一个人若能博得学生如此的信任和敬重，那么他必定人品高尚，学识渊博。他是失怙者的父亲，是失足者的导师。正如我们的格言所说：“父母如天地，师君如日月。”[112]

现代各种有偿服务制度在武士道的后人中并不受欢迎。武士道信奉的服务是无须金钱、不计代价的。僧侣和导师提供的精神服务不会以黄金白银来回报，这并不是因为精神服务没有价值，而是因为它是无价的。比起现代政治经济学，武士道的荣誉观虽然与数学无关，却给人们上了更加生动的一课。因为工资和薪金只能为那些明确具体、可量化的服务买单，而最好的教育服务——比如为灵魂成长所提供的服务（包括僧侣的服务）并不明确具体，也无法量化。对于无法衡量的东西，金钱这种衡量面值的标准也就无能为力了。根据惯例，学生一年四季都可以送老师金钱或者礼品，但这并不是报酬，而是贡奉。这种礼品的确受到了老师们的欢迎，因为他们通常都极有原则，安贫乐道，耻于谈钱，性情孤傲，不屑于从事体力劳动，更不屑于摇尾乞怜。他们象征着贫贱不能移、逆境不能屈的崇高精神。他们象征着一切学问的终极境界，树立了自制克己的活榜样，而这些正是对武士们的普遍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