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农张老：丰台、草桥自养自售的纪实

莳花养花，虽小道亦有艺术。老北京人点缀庭院，土植盆栽，积年成习，普普通通的一个四合院，只付小小劳动，不资而蔚为花圃。但特癖花木如予者，则一生不吝买花钱，花肆花摊，常留足迹。

花肆花摊，多聚集于庙会，以东庙隆福寺、西庙护国寺、南城土地庙为最盛。花肆多名贵品种：佛手、香橼、蜡梅、山茶、牡丹、碧桃、玉兰、茉莉、天竹、翠柏，或以花胜，或以叶胜，或以果实胜，应节而荣。梅花今虽珍贵，当年视为常品。唯水仙、兰花、木果等，均远自南土，迁地价昂。水仙以茁箭论价，有箭者两角，无箭者附送，一排七头，三箭即售六角，四箭则售八角；洋水仙每头两角，蟹爪水仙加艺术手工费，价则倍之。

花肆的主要营业，一为租花取利。大富之家，附庸风雅，既不谙栽培之术，更欲炫豪华之风，一年四季，租花于花肆，应节送花，置于套盆，点缀客厅。花肆估计花时，花绽即送，花萎即换，不爽时日，按年统收租资，数十百元不等。花肆在不伤花本的原则下，获利极丰。一为代客送礼。以鲜花为礼品的顾客，不必自己选花，只消言明品种，成双成对，花肆配搭，先付花价，即由肆中花佣，担暖筐持送礼者之名刺，按所开地址径送至受礼之家。送者节时，受者坐享，花肆牟利，一举三得。

癖好出于个性，个性不同，癖好自异。老北京人之嗜花者，有大品、小品、正品、别品之分。大品、正品之佳种，必购自花肆；小品、别品则猎于花摊。当年庙会花摊之繁，骈列鳞比如长龙。摊极简，或两高筐横以木板，或一小车架以木条，上列小品盆栽，旁置大盆别品。售者均为丰台、草桥之花农，自养自售，斗胜争奇，以诱花客。予自十八岁即选花，直至而立之年，因办剧团、写剧本，猬务丛集，足迹渐疏；然偶得半日闲，仍访花农，买花话旧。此十余年中，得识花农数公，皆朴实敦厚之长者，尤与花农张老，结忘年之交，得其别品甚多，获其养花艺术亦甚多。其养花艺术之所以醉予心者，既涵美学，更有卓识，慧心别裁，自娱娱人。因悟美学之于人生，非知识分子所专有。花农，农也，农亦有其生活美学，且有倍于所谓文人墨客者。

张老，草桥人，清癯其体，黧黑其面，时已四十许，步健善行，无论东西庙会，均自草桥担花筐步行而来。结识始于购其“金鳞掌”，即今日最常见之“黄毛掌”，然在六十年前，已属奇品。此中因缘，又当远溯予十五岁时，得识父执吴兰第先生。

吴兰第先生名云生，笃奉天主教，结庐于朝阳门外。善书画，喜花木，书法宗张裕剑，外方内圆，当时商肆匾额，颇多吴老手笔。画宗边寿民，专画芦雁。喜予所作骈文，曾托家严嘱为之序，予文不过尔尔，颇惬吴老之雅怀。为酬笔劳，小宴其庐，郇厨固厌予口，花木更惊予心。室中向南列长案，遍置“掌”类盆栽，碧润如蜡；窗外排栽大丽花，缤纷五色。当时“掌”类植物及大丽花，均非一般花客所常养。予以癖好所驱，嗫嚅请教所自来。吴老冁然，取一大型日文杂志以示予，上列“掌”类植物及大丽花之品种、名目、价格及各式花形，购者可遴选其品种根、芽，汇款邮购，培根栽芽，期年即茂。遍指室内外所莳诸花，均隔一衣带水邮购而罗致者。并告予如何保光、暖，避湿、暗以培“掌”类之芽；如何冬藏宿根、春肥沃土以养“大丽”之蕾。个中门道，无一非养花心得，亦无一非养花艺术。自承教后，常渴望得“掌”类诸品，以释予癖。而当日花肆花摊所出售者，不外仙人掌、仙人球、山影拳、美人扇一般品种，求一别品如吴老所养者，杳不可得。(www.xing528.com)

逾数岁，与画家叶竹曦、吴幻荪二兄订交，均住北城，恰与富连成社东家沈秀水兄结邻，而秀水兄又与予为世交，辗转结为牌友，其居宏敞，竹战颇宜，小凑四至八圈，已成惯例。一九三七年春，花香昼永，午后罢竹战，日犹余晷，适值农历初八，相约闲游护国寺庙会，花事正旺，两旁花摊竞陈“龙须海棠”、“蝴蝶绣球”、“荷包牡丹”、“倒挂金钟”之属，烂然骇瞩，恰符“百花深处”之名（此巷在护国寺北，据云为晚清之私娼窠子）。偶于锦绣堆中，见一摊罗列“掌”类数盆，中有一株，高不盈尺，饼茎重叠为品字形，通体晶碧如“玻璃翠”（翡翠之上品，非花名），每饼茎上密排小簇黄茸，秩然鳞比，斜阳映之，闪烁如金。询何品种，答以“金鳞掌”，索价八角，言不二价，微嫌价昂，逡巡不忍去。而曦、荪二兄已不耐久伫，幻荪性爽，捉予袖而走曰：“何物绿饼子，无花无叶，有甚雅趣，君癖花痴且迂矣！”予默然，乃相与入庙，浏览他艺，予颇惆怅，扫兴而归。

说得夸张一些，为了这棵“金鳞掌”未能如愿以偿，直闹得寝食不安，默念明日初九，此品必重现于隆福寺庙会。孰意春风无常，翌晨狂飙大作，任它风伯肆虐，难阻买花之心，耐完日课文债，草草午餐，冒风而行，直趋东庙。时予住西安门外光明殿，东西相隔，不下十数里，幸未徒劳，至则果钓“金鳞”，并一“鲨鱼掌”，双擎步行而归。“鲨鱼掌”形似“虎头兰”，叶质腴厚，暗绿内嵌细碎白沙，扪之有棱。已抽条放花，花粉红色如小石榴，花口歧分五岔，内蓄黄蕊。置案痴对，“金鳞掌”如鲤跃龙门，逆水而跋；“鲨鱼掌”如蛟腾幽壑，破浪而出，两花既慰予癖，辄觉文思畅然。从此，每逢东西两庙，必访此摊，访必有得，摊主人即张老也。

张老以养花自娱，售花亦自娱。其花均小品、别品，无俗种，命名亦美。如继购之“蝴蝶舞”，即今日常见之“景天”，特株矮而叶腴，翩然如翠蝶。“松纹检”即今日常见之“东洋柳”，盆栽三五嫩芽，碧绿中呈古松纹理。“龙爪樱桃”即今日常见之“虎刺梅”，以其枝矫多刺如龙，花小朱红如樱桃，易名即美。“祖领孙”即今日常见之“葫芦拳”。“水中天”即今日常见之“蓝绒掌”……久购则稔，有问必答，询其来源，正如吴兰第先生所莳诸品，邮购芽、根于日本，经其艺术之手培植修剪而有致者。

张老所售之花，不仅以“掌”类炫于时，更有国中常见之花，经其艺术栽培，即成异品。予曾购其“紫玉簪”一盆，形似普通之玉簪棒，具体而微。叶细丛仄，栽于小盆，绽紫色簪形花朵，香更浓于白玉簪，夏夜置于窗前，明月透窗映之，娉婷倩影，如紫绢美人，俏然而降。更得其“蟠桃凤仙”一株，花与普通之粉红“指甲草”等，唯紫干古拙，一列倾斜，宛然风来枝欹，真如天上桃园之蟠桃古木，发新枝而绽新花。惜为草本植物，入冬即枯，古拙枝干，亦难保存，此后即不可复得。复得其“火炼金丹”一盆，盆较大，盈盆碎叶如榆钱，垂细条，条端放黄花如通见之“野木樨”；然花落做果，果渥丹如小颗草杨梅，取名“火炼金丹”者，盖以火喻其红实，以金喻其黄花。亏他想出这个名色，俗得如此之雅，终不解张老不识之无，而能巧立这个名目。至于“红木果”枝似疏影横斜之老梅，花如绯装茜裹之山茶，当时亦惊为异品，后则于沪上老城隍庙中常见之。“建茶”之虬枝夭矫，“六月雪”之悬根屈曲，“小冬青”之秋变五色叶，“观音竹”之四时碧玲珑，亦均运自江南，标奇于北京花客，而修剪之工，则出自张老之养花艺术。张老间售大盆花木，曾购其“香蒲”一缸，叶不修而丰腴，两叶之间，均抽条结小菖蒲棒儿，幽香淡逸，似胜于盆莲之香远益清。其“黄夹竹桃”亦为别品。“君子兰”为张老所常售，当时虽无“抱头和尚”等品名，而花开两色，或金红，或雪青，价虽昂于他花，然亦非如今日以数百元或数千元而购得一株者。

予既常购张老之花，花癖已为张老所悉，有一次，他对我说：“您这样爱买稀奇别致之花，我已然把包袱底抖搂净了！咱二位既为朋友，您何不到草桥一游，看看各家所养的品种，我所无而为君所喜者，一一购之。”予欣然，约日同往，如入桃源。张老导予走遍东邻西舍，其花竟无一品能出张老之右者。众花农以予为花之知音，真像《桃花源记》所描写的一样，各出酒食，宴予小坐。古风可感，众情难拂，为了酬谢张老及众花农之深情厚谊，选得“木本草茉莉”、“吊篮石榴”各一盆，车载而归。一九四〇年后，予为玉茹、德珠组织剧团，不时旅演各地，兼以编剧丛脞，目无暇晷，癖花之兴虽浓，访花之行已疏。匆匆六十余年，张老即长寿，亦当逾百，无缘再晤，憧憬望之。然其形影时浮目前，其培花艺术更深铭心底。感而记此，意在老北京人之生活艺术中，留下这一段花木因缘。